“年年修坝,年年淹。工部近五年拨与加固河堤的银子有多少,你们不知道?足以供养我大贞军队七年!”赵世方一掌拍上案几,“为何还会如此严重?那些银子都投太渊河里去了?还是都让你们装腰包里了!”
“陛下息怒!”户部尚书声线微颤,“今岁开春以来便暴雨连月,上游多县甚或一日积雨十寸!太渊河汛期提前,几处大坝尚未完工,确也难以应对——如今这水患……实是雨情异常所致。”
赵世方冷笑。“既是暴雨之故,它东汶也挨着太渊河,难道便不曾受灾?怎的还有银子拿来借兵?”
“东岁人每年都要举行冬祭,令司天台预测来年灾异。”沉默许久的虞髙逸俯首道,“兴许汶国早有准备罢。”
赵世方背窗而默,一任殿内荧微的烛光撕扯脸庞。“太傅言下之意,我大贞太史院令官十八员,竟不及汶国一个小小的司天台?”他幽幽开口,“看来也是时候清理这帮酒囊饭袋了。”
工部尚书打个寒噤,仰面瞻向那灰白的脸,甚至不曾留意二门外掠近的人息。
“陛下……”他哆嗦道。
“父皇!”
一声呼唤截断他话音,太子赵明英风风火火闯进珠帘,卷进一阵湿热的微风。
“——听闻您定了老四去领兵,还要带上赵明宇那贱奴当副将?”
哐啷一下重响,罗汉床上的桌几掀翻在地。
“没规矩!”赵世方呵斥,“你这是质问你父皇?”
赵明英惊住了脚,后知后觉屋里跪着一地人,忙也下跪门边。
“儿臣不敢!”他叩首道。
额角青筋突突直跳,赵世方捏一捏鼻梁,吐出一口浊气道:“太子留下,你们先下去罢。”话毕,他又冷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牙缝里迸出声音:“还愣着做甚?收拾干净!”
一屋子的宫人动起来,虞髙逸等人纳首,从地上爬起身,悄然退出偏殿。
耳察几位大臣步声远去,待宫人们重新摆上桌几,赵明英便直起腰,膝行向前。
“父皇——”
“你今日功课完成了?”赵世方启声断了他话头,“练了多久的剑?”
两只膝盖停在脚踏边,赵明英勉力稳住性子。
“功课已做完,因着预备明日大宴,今日还未曾练剑。”
“已学到第几式了?”
赵明英抿紧嘴唇。
“第六式。”
罗汉床上再无问话。奉茶的宫人轻步走过身旁,赵明英悄看一眼,只见赵世方接了茶盏在手,从容不迫地掀动盏盖。“朕在你这岁数,学那剑法也才五年,却已熟通前八式。”他道,“你三岁习武,至今已十五年,不想着精进武艺,倒成日里冒失胡闹,还有那闲心过问东汶借兵之事,也是教朕百思不得其解。”
殿内宫人的眼光仿佛尽偷瞟过来,赵明英不觉咬紧牙关,低下眼去。“皇家剑法原不同于寻常剑法,儿臣天资不如父皇,自然学得慢些。”他胡乱搪塞,忽又仰起脸,抬高声调道:“可借兵一事关涉我大贞颜面,父皇令四弟和赵明宇去,岂非——”
“天资不足,便更该勤勉。”赵世方在盏边轻吹一口气,“什么时候你熟通了第七式,再与朕论旁的事。”
赵明英涨紫了脸。
“父皇——”
“什么事,进来报。”赵世方忽而打断。
脚踏前的赵明英一愣,这才发觉一名宫人徘徊珠帘外侧,正战战兢兢朝里看。触得太子怨恨的目光,那宫人垂下头,缩紧脖子入内,长跪在地。
“陛下,下关王已候在殿外了。”
赵明英闻言愈发恼怒。
“那便令他等着!”
“胡闹。”赵世方搁下茶盏,“那是你九皇叔,谁许你如此失礼?”
“纵是亲王,也不过一介根基尽毁的废人。”赵明英梗直脖子,目光灼灼,“儿臣是东宫太子、大贞储君,何须将他放在眼里?”
那怒容落进赵世方眼帘,不由教他收拢眉头。他朝那传报的宫人挥开手道:“便说朕与太子正议事,请他先候着。”随后又扫视余下的宫人,“你们都退下。”
宫人们连口唱喏,紧促有序地退出二门。
珠帘的摇动声弱下去。赵世方松开盘紧的腿,两脚踩上脚踏,手撑膝前。“这一介废人,当年可是动一动脑子便除去了你九位皇叔。”他注视地上的儿子,“你若招惹了他,怕是有十条命也难逃一死啊。”
“那又如何!要不是有父皇护着,他那残废之身早不知教人杀了多少回!”赵明英不以为意,挺直了身子倾向前,抱住父亲膝盖道:“父皇,四弟平日里油嘴滑舌,习武更是偷闲躲懒,比那赵明宇还不如!你让他两个去领兵,万一输了,岂不给我大贞丢人?”
默视他片刻,赵世方收回脚,从新盘坐起来,捧起茶盏。
“那你说该当如何。”
“那渝国本算不得什么,可父皇是没瞧见,如今东汶竟也显摆起来!前些年好歹差个少傅为使,虽是个没长毛的白面书生,倒还知些分寸。这回借兵大事,他们却派女人和酒鬼来充使臣,宫宴上当着百官的面对儿臣出言不逊!”赵明英暗自咬紧牙根,“依儿臣愚见,父皇倒不如让儿臣领兵,也好彰我大贞武备,令那些东岁人有个忌惮。省得他们再狗眼看人低,竟当我大贞太子还不如一个满头珠翠的辫子丫头!”
“那辫子丫头十六岁便上了前线,贵为王室嫡长女又有军功在身,便是年轻了些,当一国使臣也是绰绰有余。”赵世方睃趁他一眼,“你有什么,一条舌头?”
“一个辫子丫头领着一帮女兵,她们拿什么祭旗?癸水么?”赵明英却不察那目光,“说什么十六岁领兵,打的也不过东涞那等芝麻小国,不定炮筒还不足十台,胜了又有甚么稀奇?吹得那样厉害,昨日宫宴上还不是连个护卫也管不住,让朱雄杀了那狂徒,也一字也不敢多言!”
一语未了,赵世方手中的茶盏便重重落上桌几。
“朕不过问,你还敢自己提。”他冷冷道,“谁让你杀那护卫?”
赵明英面上一窘。
“是父皇您让儿臣——”
“朕是让你好生招待,莫失我大贞国威。不是让你大开杀戒!”赵世方声振殿顶,“你既晓得她东汶是女将率女兵,便动动你脖子上那颗脑袋,好好想一想——十六岁的女娃娃也能上战场,究竟是满朝上下没有一个可堪重任的将领,还是东汶已人人皆兵?她东汶王女在宫宴上忍下你这口气,又究竟是惧怕我大贞,还是不愿招人耳目,打草惊蛇?还有那酒鬼——”
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贴到赵明英脸前。
“他是当真不服管束,抑或早与那王女密谋定了,要演这一出好戏,蒙骗你这个狂傲自大的蠢货?”
沉重的威压如钟罩顶,赵明英僵跪在地,定看那双极近的眼睛,张了张口,却难吐一字。
“答话。”赵世方冰冷的吐息喷在鼻尖。
“……儿臣不知。”
那威压好似无形的幕布般撤去,赵明英僵直的腰身一软,扶住床沿喘气。
赵世方略微抬起上身。
“让你四弟过去,便是他脑子活泛,善于察言观色,识人之慧远在你之上。你真当那辫子丫头不敢吭声,是因她怕了你?她不吭声,恰说明她城府颇深。若与你一般恣意妄行,还论得甚么借兵,趁早教大贞夷为平地便了。”
他伸出手,曲起指头狠戳儿子脑侧。
“动一动,动一动——脑袋长这儿可不是摆设,明白么?”
好容易平顺了气息,赵明英脸色惨白,再不敢争辩。
“儿臣明白。”
赵世方直起身,下了罗汉床,闲步至近处的书架前,取下一册随意翻看。“这两年忙着修吉壤,也不曾过问你功课。”他口里道,“明日起,午后都上御书房一趟,朕要考校你。”
“是。”赵明英闷声应道。
“习武更不可懈怠。”赵世方兀自翻动书页,“这段时日你便住在东宫,不许去那城外的府邸看甚么斗兽。秋猎之前还未练熟第七式,便莫想出宫了。”
地上的赵明英唇角抽动,只得低垂脸庞,掩饰难看的神色。
“……儿臣领命。”
赵世方鼻里一哼。
“回罢。”
珠帘微微垂荡,发出清脆的撞响。外间雨脚奔走声渐紧。
赵世方冲门外扬声:
“传下关王。”
而后他将书一合,扔上罗汉床。
案头灯火扑闪,映纸窗间雨滴横动,留下几道爪痕般狰狞的水迹。
一只苍白的手环住烛光,烛剪伸入微弱的火焰,轻轻一合,截去一段焦黑烛芯。委顿的烛火晃动一下,慢慢立起身,撑开一圈黑暗,照亮赵世辰毫无血色的脸。时近午夜,连绵两日的细雨渐成大雨。他独立西院书房中,面朝底里书案,书架静立身旁,幽暗的室内只身前这一点光源。
掌心环护的火光微微一倒。赵世辰侧转过脸,瞟得墙角多出一道人影,便搁下手中烛剪,转动侧旁紫铜鎏金的香炉。
密室启开,他秉烛入内,听一串履响跟进来,在壁面隆隆的转合声中几乎无可察觉。
赵世辰停步墙边的条案前。
“可有人觉察你行踪?”
“从东院石阵而来,无人发觉。”背后人声年轻。
“府内眼线众多,万事须得留个后手,不可掉以轻心。”赵世辰倾斜烛台,点亮条案上那半截蜡烛,“那石阵的幻影虽可迷人眼目,亦非万全之策。下回换条路径过来。”
“是。”背后人应道。
两点晃动的烛光撑亮密室,赵世辰回过身,视线穿过狭窄的甬道,落向入口处凭墙而立的少年郎。他略低着头,那双弯长的眉眼木然依旧。
“前日里你已见过那汶国王女,可瞧出她是甚么路数?”赵世辰问。
“不知。”
“是不知,还是瞧不透?”
“不知。”
少年郎那低垂的脸毫无情绪。赵世辰注视一会儿,收回目光。
“也罢,你终日闷在这院里习武,确也无甚识人的机会。”
他放下烛台,从袖里抽出一卷半指长的密笺,长指轻轻拨开,内里却空白一片。昨日入宫时,虞髙逸特乘便将其暗交与他。
“行装可都打点齐备了?”赵世辰捏纸笺置于烛火上方。
“已尽打点妥当。”
空白的纸面透出火光,渐浮出五个名字来。那是东汶司天台的五官名单。赵世辰掠过一眼,便知与他上回造访汶国时并无不同。
“太渊河上一回大修还是利朝初期,距今已七百余年。如今决堤也在意料之中。”
他对折那纸笺,将一角探入跳动的红焰。
“岁底南边雪灾,西南二县爆发瘟疫,好容易熬过冬季,竟又多地暴雨肆虐,庄稼倒伏大片。四方灾害频仍,收成跟不上,只怕难以为继。”赵世辰道,“汶国偏这时候带着重金借兵,倒很是耐人寻味,好似一早便料定今岁多雨,大贞国库空虚,必定需要这一笔银两赈灾。纵是贞皇疑心,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出兵相助。”
火舌燎上短笺,吐出更高的明焰。
“……可见东汶的司天台人才辈出,不容小觑。”
纸笺化作灰烬,赵世辰撇下最后一隅废纸,回看甬道尽头。那少年郎仍默立原处,一言不发。
“汶国野心不止于东南。”赵世辰告诉他,“贞皇令四皇子与你一道,便是为探听底细。你只需作壁上观,不必干预。”
“是。”
“贞皇会与你两个影卫。要如何处置,你心中有数。”
“是。”
赵世辰端起烛台走近,略侧过脑袋,细看少年郎面庞。
“当真有数?”
那张漠然的脸浑无变化。赵明宇启开口,只答出两个字:
“除掉。”
烛火在父子二人的吐息间轻微颤动。
良久,赵世辰才回转向那墙边的条案,携光而去。“四皇子为人不似太子张扬,却城府颇深,识人之术更是老辣。此行除去探察东汶之事,他大约也会分外留心你的一举一动。”他一面交代,“你只寻隙行事,若无机会,留待回京处置也无妨,切莫露出蛛丝马迹。”
“是。”背后话音没有丝毫起伏
赵世辰敛步墙前,举烛照出条案上那只木盒,金漆的芙蓉纹路隐隐闪烁。他打开盒盖,里头再无长生丹,丝绒内衬间只陷着一枚珍珠,不过弹丸大小。
修长苍白的五指伸进盒中,却待拾起那珍珠,又忽而停住。赵世辰侧过身,看那少年郎还默伫甬道尽头,全无离开之意。
“还有何不解?”
赵明宇低下眼睫,垂向靴底石地。
“影卫,可尽是男子?”他问。
赵世辰长久地凝视他,确信那脸上没有旁的情绪,方才转回身去。
“如今玄盾阁已无女门人。”他道。
那少年郎似乎默了一瞬。
“是。”
赵世辰轻抚盒中的珍珠。
“近来与世子妃相与如何?”
“安好。”
“你若是不中意她,为父可再拣几个放你院里。只莫冷待尹家姑娘便是。”
“是。”
背后答话声平静如初,显是对男女之事无甚兴致。赵世辰合上眼,将那枚冰凉的珍珠纳入手心。
“去罢。”
入口处的活墙又隆隆挪转起来。密室阴风涌动,墙间烛光忽明忽暗。
等那躁动的烛火重归安定,赵世辰才松开五指,注目掌中之物。那坚硬的圆粒已有些温热,十八年间反复摩挲,竟也光泽温润,皎皎如旧。
“……究竟是同胞手足。”他低语。
刚好更新一百次了,算是正式官宣阿念和阿宇的关系。
前文线索:
皇城初遇时,阿念觉得阿宇眼熟,赵世辰一看到阿念的脸就故意留下她说话。
阿念第一次让小周叫自己“阿姐”,提到过母亲说她原有个弟弟,迟她一刻出生,夭折了。
尹宁露退场时,阿宇大受打击,远在西南的阿念心口不适,无端联想到“只有一面之缘的”阿宇。
戈氏不容谷撤退战时,叶宗昱从望远镜里看到阿念,觉得眼熟;后续阿宇和尹宁霓大婚夜,叶宗昱发现好像在哪里看过阿宇的脸。
李景峰回玄盾阁那晚,在祠堂提起阿宇的长相,向李显裕暗示阿念和阿宇长得像。
此外还有描写上的暗示——阿念和阿宇都有一双“弯长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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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因缘合(三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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