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婶……还有阿香,”张祐齐道,“她们已经不在了。”
骨碌碌的车轮声震耳欲聋。丁又丰张了张嘴,好似听见那回答,又仿佛一个字也未听清。
张祐齐还站在那里,眼睛像两片闪烁的雪水。
“对不住。”他说。
丁又丰茫然望着他,就这么扭着头前行。推杆在掌心跳动,他看到那两片晃荡的雪水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与满地融化的积雪连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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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扑罩山谷。
门缝里的街道空无一人,相隔一条长街,惟那竹墙外的火炬撑高一隆夜幕,衬得一排排屋舍巨石般默坐道旁。许双明伏在门后,贴着门缝的眼睛眨了又眨,满腔尽是冰冷窒闷的气息。他推一推门板,听得垂搭在外的铁索轻微碰响,两张厚重的木门却纹丝不动。许双明回过脸,身后已围聚起几个同伴,昏暗中难辨眉眼。
“怎么样?”有人急问。
许双明摇头:“外头没看守,就是锁得严严实实的。”
“照这样看,他们还真是人手不足。”一方脸少年郎道,“但要是镇北也发了瘟,怎会只差这点武卒过来?”
“管它呢,横竖我们也出不去。”又有人接口。
许双明不做声,看向门侧砖墙。仓廒没有隔间,仅屋顶开一方天窗,框几条腐朽的栏杆,上架一扇遮雨檐板,倾斜着挡去月光,不透风,却也不通气。众人缩聚一侧取暖,另一侧权作茅厕,拉撒尽在角落,捡几根干草盖上,仍挡不住满室不散的异臭。许双明转看对侧。同伴们蜷挤一处,只一条人影间在墙角,孤伶伶贴着墙边。
许双明蹲到门边的粥桶前。桶已见底,他捡起大勺,刮净桶壁上残余的粥水,拨入一旁的空碗里。
墙角的人影一动不动。许双明端着碗近前,蹲下身,往那人跟前一递。
“吃些罢。”
那人影不答话,没了胳膊的左肩紧挨侧墙,像是墙上长出的石头。
“你随他罢。”坐他身旁那人道,“尽是没碾的稻皮,吃下去明日也要拉一屁股血。”
“那也比没吃的好。”许双明又往前送了送碗,“又丰,吃。吃了才有力气。”
丁又丰微微一晃。
“明日我还要去。”他启声。
没头没脑一句话,许双明却听得明白。
“好,我同你一道。”他说,“先吃些东西。”
那方脸少年郎也走回来,紧挨着丁又丰坐下,填紧人丛的空隙。
“听双明的。你要不吃,天亮了站也站不起来,还去甚么?”
丁又丰不答话,两眼钉住门扉间微亮的缝隙。
“祐齐……祐齐说的不清不楚的。”他顾自低语,“甚么走了……走去哪儿了,也不告诉我。我明日得去问清楚。”
许双明捏紧那木碗。
“祐齐就没说别的么?”最年长的卫康伸出头来,“我们家里人现下如何,还有昨日那阵动静……他都没说?”
人丛晃动,所有目光转向墙角。许双明垂脸,摇了下脑袋。
“那你们也没问吗?”立时便有心急的插言,“一句也没问?”
“好了,莫问了。”方脸少年郎道,“墙边的守卫一个劲赶人,那里有工夫问这些。明日再想法子罢。”
四周静下来。墙外朔风刮擦坍塌的檐角,挨着墙根的人丛挤得更紧,有人一个劲吸涕,有人牙尖打战。“好容易放出来,明日可不能再耽搁了。”卫康又开口道,“双明,你记性好,不然我们便将要问的先告诉你,明日你去问祐齐,我们搬粮掩护。”
“对,对。”近旁的少年郎袖着手附和,“你便帮我问问,我爹娘怎么样了。”
“还有我弟弟,家里只他一个人,是不是也同其他乡人住一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话音却渐融作一片嗡嗡长鸣。许双明放下粥碗。
“……祐齐说,镇南只有不到八千人了。”
墙角的人影颤抖一下,那嗡嗡长鸣也自平息。
“什、什么?”还站在门边的少年结结巴巴道,“什么叫不到八千人?其他人呢?”
许双明蹲在原处,想直起身,却抬不起沉甸甸的背脊。
“不是病死,便是饿死。”他说。
“怎么可能呢?”卫康立起身,好像要从黑暗里瞧清他的脸,“这才一个月……又不是没粮没药,怎么会……”
“没有对症的药。”许双明道,“早几日李明念最后一回去土牢,便说镇里已经限买药材。鲁老爹他们也买不着药,所以李明念才去外乡采买。”
他盯着膝前粥碗。
“粮也一直不够。昨天之前,他们便断了四日粮。”
“昨天……”那方脸少年郎打个激灵,“那,我们昨天在土牢里听见的动静……”
“是何汉带着人冲出去抢粮。”一道沙哑的男声响在头顶。
众皆悚然,但听上方喀嚓一声裂响,一条黑影即落地眼前。
一阵惊愕的骚乱。好几人吓得缩倒墙边,许双明却腾地跳起来:“吴克元?”
那黑影颔首。
“祐齐让我过来看看。”他道。
宇下昏蒙,余人这才瞧清他面具的金色纹路。卫康醒过神,瞟一眼那人腰侧刀影,壮着胆近前一步。“你方才说什么?何汉?是……是住东街的何叔么?”他问,“他带人出去抢粮了?”
吴克元沉默片刻,眼孔里的目光扫过墙角。“镇北发瘟,乡民禁足,官府要上街发放粮米,给镇南的却不足四石。”他回答,“何汉打听到消息,昨日便带上近两百个乡人,一道推墙出去抢粮。”
“不足四石?”卫康寻向许双明,“不是说……有十石米么?”
许双明扶住墙,极力要慢慢坐下,却几乎跌坐在地。
“十石是今日的量。”他说。
方脸少年郎强撑起身。
“那……何叔他们现在如何了?”
那条深色长影伫在黑暗里,默了许久。
“为首的几个被官府活捉,即将处刑。”他道,“其余大半死在了当场。”
有那么一会儿,仓廒里静得仿佛没有活人。
哐啷,门边的少年一脚踢翻粥桶。
“官兵有铁甲刀枪,他们怎么打得过!”他恨道。
木桶滚动砖地间,笃笃巨响振痛耳鼓。
“事前……事前便一点风声也没有么?”卫康声线发哑,“两百个人……总归要闹出点动静来,祐齐他们——他们便一点也未发觉?”
“原是叫何汉去照看病人,他却一早联络了帮手,头一晚才将乡人召集起来。”吴克元的喉音低沉如旧,“与何汉住一道的杨贵,本该给张家报信。大约因他妻子病故,孩子前几日也生生饿死,最后便让何汉说动,与他们一同前去抢粮。”
他停顿一下。
“祐齐带人赶过去,已迟了一步。”
许双明倚坐墙边,觉出丁又丰缩紧双腿。“你说……你说何叔他们推了墙?”他颤抖的声音响起来,“那为何……今日墙还好好的?”
“那墙原非扎连的竹排,他们也只在主道上推出一处缺口。”吴克元的话音无甚情绪,“官府已连夜将那缺口填上。大约是怕群情激愤,又将原先的门拓宽了几分。”
白日里穿过的缺口浮现眼前,却又模糊难辨。许双明掩住脸。“所以官府放我们出来,也是为安抚镇南的乡人,以免再激起动乱。”他道,“要不是何叔他们拼这一场,也没有今日那十石粮米。”
卫康靠着冰冷的砖墙滑坐下去。
“两百个人……”他低语,“死了两百个人,才给十石粮米……”
人丛里响起一声抽噎,有人啜泣起来。
袖袋里的匕首坠在肘边。许双明擦干脸,重又扶墙起身,望向吴克元那张漆黑面具。
“李明念回来了吗?”
“她是去大横采买药材,最迟再过四五日也会回来。”面具底下的声音答道,“祐齐要我带话给你们,无论如何,切莫再与官府冲突,白折了性命。”
许双明恍惚一瞬。
“李明念……她当真去了大横?”
那两缝眼孔似乎深深瞧住他。
“是。同行的还有几个剑阁弟子。”
许双明扶住墙,两条腿似踩在泥沼里,抬不起来,也陷不到底。他看到门边的少年郎抱头蹲下来。“莫说李明念,便是夫子回来也无用。”他哽咽道,“这冬日里,粮米又不似药材……八千口人,每日都要吃。官府若只给十石米,哪怕病好了,早晚也要饿死。”
压抑的啜泣变作干呕,一道人影猛地站起身,捂着嘴扑向对侧的角落。
一阵阵的哇喀声响彻四壁。许双明低脸,目向僵硬的双腿。单薄的裤管短了一截,露出冻得发肿的脚踝,还有磨破大半的草鞋。“会有法子的。”他说,“金姑娘那儿还有些粮米……夫子和李明念也会回来。”
脚趾抵着砖地,又麻又冷。他攥紧袖中匕首。
“……一定会有法子的。”
无人应声。
砖壁外风鸣不息,扶在对面角落的人影弯紧腰,似要呕出脏腑。
那呕吐声长久不绝,直到许双明夜半惊醒,好像还回荡耳边。仓廒里阒黑一片,只墙后朔风发出长长的呜咽。许双明默听一会儿,挣一挣僵冷的身子,觉出身旁空空荡荡,伸手一探,只碰到粗粝的墙根。他寻看四周,见得一团影子蜷在门边。
许双明起近前,摸到一截冷硬的肩膀。肩下的袖管空瘪无物。
“蹲这里做甚?”许双明小声道,“身子都僵了,快回去,跟大家睡一块。”
丁又丰抱着膝盖,脸颊仍贴在门缝前。
“我梦见阿香。”他说,“要到花灯节了……我原答应了她,花灯节要给她扯一根新头绳。”
许双明蹲在那里,仿佛教人扼住了喉咙。
“又丰,”他好容易启口,“若是明日……”
丁又丰置若罔闻。“她都快九岁了,还老扎不好头发,只说是头绳不好使,要让阿娘给她扎。”他自顾自继续道,“阿爹走后……阿娘又忙又累,阿香才自己扎头发。她手笨,总也扎不紧,便老朝我望。我晓得她是想让我给她扎。”
外间遍地银霜,一线朦胧的光亮裁开他脸庞。
“可我只有一条胳膊了。所以她也只是看看,从不叫我,最后胡乱将头绳扎得紧紧的……扯得眉毛都往上翘。我问她疼不疼,她还说不疼。”
他语气平静,面上没有一丝表情。许双明咽下未尽的话。
“莫想了。”他说,“明日……明日我们再去问祐齐。睡罢。”
细细的冷风钻过门缝,抓挠眼球。丁又丰眼也不眨,只自注视天边那团暗红的炬辉。
“……我一次也没给她扎过头发。”他道,“一次也没有。”
大家久等了,这一更本来应该有两万多字,但是这一部分内容实在太难写,我又卡了太久,所以先拆出这七千字更新。
下一更应该也有至少一万五千多字,我会争取在月底之前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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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因缘合(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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