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了无忧树的事情后,贺枝就连忙启程,回了松周海。众人全当他心系昭合难民病患,快马加鞭要把药引取过来。
众人不知,其实他这一路走的很艰辛。而他也不知,其实松周海早就来了一个人,在等着他过去了。此人正是楚君。
宋醉替了贺枝的劳作,给病患喂好药后,忽然决心出去走走。
不过外面的雨尚且大,他只站在纤云斋门口檐下,站在雨水吹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雾失巷。
又是临夏又是下雨,雾失巷蒙蒙一片灰青色的雾霭,隔得稍微远些,就见不到那边的情形了。深巷屋舍都被雾气模糊成一排黛色的轮廓,远远看过去,像是废旧的古城,已经很多年没有生灵生存过的痕迹了。
无边无际的雾色容易让人的思绪飞远,漫无边际。宋醉想起瘟疫的种种。
明明只是凡人,为何能让神仙如此束手无策?以往经验所积累的所有疗法,针灸也好,方剂也好,推拿也好,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用处。甚至是从古籍医书上查阅的方法,运灵解厄、渡灵化苦,一一无用。除了刚刚在禹岁宫,误打误撞被无忧花解救的上阳与莫白,别的,好像就当真没有任何出路了。
他想的正出神,忽然间,他看见从雾失巷的那边来了一个人,撑伞而过,穿的衣袍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定然很华贵,是个贵胄。再走近些,宋醉发现这个人无论是身形还是姿态,甚至是五官轮廓,步履间,都和江夜有些相似。身姿挺拔,眉清目朗。
然后,在宋醉的注视下,这个人毫不犹豫地倒进了雨水里,油纸伞也因他这一倒折倒在地,断了一个角,任雨水拍打,也不复苏醒。
石砖路的一洼水被他倒下的身形激起水花,随后又随着雨水一起,流水东去。
宋醉连忙跑了过去,布鞋踩在水里,四月天里反常的气温寒冷彻骨,没过他的脚踝。他穿的素衣,没穿裘衣,雨水打在身上凉意依旧很重,不过他好像感觉不到,直冲冲就跑到那个昏倒的人跟前。他蹲下身,将人抱了起来,正要喊“江夜”这两个字的时候,忽然有点晦气地发现昏倒在地人事不省的神仙是江廷。
医者救人本心,病人不分三六九等,虽然他看不惯江廷这个高高在上藐视众生,还把凡人性命视若草芥的欠收拾模样,但也没打算就这么把人丢在雨里不管不顾。毕竟什么人的命都是命。
宋醉噎了一下,心想幸好没喊出来,遂拖着江廷沉重的身子,就要把人从雨水里捞起来。
正当他们刚刚要站定的时候,脚下忽然响起“叮当”一声,听起来像是有什么银器落进了水里,落在浑浊的雨水的,声音竟然是清脆又轻巧。
宋醉低头看去。
只见激流而过的雨水和接连不断的水花中,一个状似发簪的银白色刀器,正被雨水敲打着。这小刀器一看就是个上乘的神器,制作精良,刃处极巧,一看就是能一击致命的物什。那物什上面也附着着灵气,且灵气一看便知,不同于一般神仙。是个稀罕物件,宇内难求的暗器。
宋醉拖着江廷的胳膊,弯下身想把东西捡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一只手印入眼帘,把地上的东西拾了起来。指节分明的手和冰凉的暗器皆被雨水打湿,像是冒着冷玉一般的寒气。随着这个人拾东西的动作,宋醉感觉身上好像没有了雨水敲打的感觉。
江夜撑着伞,状似漫不经心道:“我说我这把暗器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在他这里。”说完,笑着看向宋醉,又道,“江图良这是怎么了?这么四肢发达的一个神仙,怎么要你拖着他?”
宋醉道:“我不知道。”
话语间,江夜已经迈前一步,离宋醉更近了。他道:“是不是吃酒吃的?一身酒气。”
宋醉疑道:“是吗?”心想自己刚才怎么没闻到,于是低下头闻了闻,确实有些混杂的酒气在江廷身上,且一闻便知,断然是清酒浊酒、佳酿腊酒颠三倒四地混在一起喝了,不然也不会有这么混杂刺鼻的气温。但是这味道也须得凑近了才能察觉,估计得是江廷注重自己的仪态和面子,吃醉了酒也不想让旁人看到他的醉态,所以施了暂且醒酒的仙术,想盖过一程,结果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走到纤云斋就倒下了,如此一来,颜面不仅是丢了,还丢到了江夜面前。
亏大发了。
外面的雨愈下愈大,转眼间蒙蒙细雨就成了瓢泼大雨,雨幕四合,嘈嘈切切一团乱麻,站在廊檐下往外看,当真是暴雨如注,雨幕蔽天。如今四月忽然又开始降温,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看来昭合是非要反这一句话,逆天而来了。
风冷雨寒,江廷又是个金枝玉叶娇生惯养的,吃醉了酒,自然耽误不得,于是就在宋醉撑伞、江夜拖人这么一个状态下,被拖回了纤云斋。至于为什么就变成江夜拖人了,宋醉也很莫名其妙。宋醉想左右他俩才是亲生的兄弟,弟弟照顾哥哥,岂不理所应当?
好在他这些想法江夜看不到,不然江夜恐怕要青着脸正经八百地纠正他了。
步入檐下后,寒冷的雨滴都被遮挡了去,宋醉便收起了伞,江夜把江廷随手往地上一扔,走进纤云斋里叫人去照料他。
想也知道,照料江夜的人肯定是薛池。不过薛池可不能单凭气力就把江廷拖起来,只得略施法术,把人直接送回了仙宫。
宋醉紧跟在江夜后边,轻声道:“那个曹仲忻,你打算这么处理?”
江夜道:“先留着吧,看他那样子就是个命硬的主,要死也死不得。”
这时,有几个人感觉自己隐隐约约听到了“曹仲忻”这个名字,忽然气愤起来。三人成虎,更何况从远畿的村落来了那么多人,曹仲忻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勾当也早被一传十十传百了,这几天骂他的人与日俱增,久而久之也成了病人们百无聊赖的生活中的一点乐趣。所以虽然有些人不知道曹仲忻长什么样子,但知道他是个王八蛋、瘟疫虫、挨千刀的。
于是,离江夜他们最近的人堪堪起身,道:“二位神君,那些曹仲忻,到底处死了没有?”
他一声掀起千层浪,因为“曹仲忻”这个名字实在让人深恶痛绝,马上就有人附和,叽叽喳喳乱成一片。
“是啊,曹仲忻这个老不死的,早该归西了。”
“他应该千刀万剐,操他娘的,当初大河里污秽的东西,也就是他投的!”
此话一出,那真是不得了了。
正巧这时候唐施往下面送药,曹仲忻的事情她只知一二,一听这事她也迷惑,便颔首问那个说曹仲忻投毒的人:“你怎么知道?”
那人咳了两声,像是气急了,梗着脖子缓了缓方道:“我怎么知道?他曹仲忻干的那些下贱勾当,还怕人知道?呸!说出来我都嫌脏!这样的腌臜货,赶紧下地狱的好!”
“是啊是啊,他到底死了没有?”
“最好是挫骨扬灰……”
“……”
宋醉见状,只好叫众人平息怒气,告诉他们怒伤肝对身体不好,然后嘱咐唐施把丹药发下去,示意她不要再管曹仲忻这件事情。最后,他舒气看向江夜,两人都默不作声,但很默契的一前一后走上楼去。
此前听远畿那些村民所说,曹仲忻之所以为众民唾骂,是因为曹仲忻把雾失巷一带的瘟疫带了过去,至于怎么带的,也就没个说法了。他们只顾得骂人,哪里有人还把怎么带去瘟疫的也骂出来?所以一开始他们都以为,曹仲忻是因为曹孟忻是首先染了这个怪病的,所以把瘟疫带了过去。如今看来,可能大有不同,甚至是曹孟忻先得的病还是曹仲忻先往大河里投的污秽之物,都说不准。
如果是后者,那就当真太恐怖了。毕竟他们可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
不多时,他们行至关扣着曹仲忻的厢房。曹仲忻本来也挣扎,过了会发现根本没用后,便不再寄希望于此,毕竟他也不再是年轻倨傲的少年郎了。年至半百,可能真的有觉悟了,曹仲忻就开始没头没脑地缅怀什么东西,成日不是哭就是闹,除了睡觉的时候安静些。不知道哪个神仙实在遭不住他这么闹腾,就给他的厢房下了一道噤声术,以隔绝屋内和屋外的声音,致使曹仲忻疯闹哭喊的声音不再跑出来。
江夜与宋醉站在门前,周围一片寂静。
宋醉道:“你怎么看?”
江夜道:“如果那些村民说的一点没错,就只能是曹仲忻做的这一切了。”
宋醉不适地抿嘴,像是在隐忍什么。
江夜注意到了,忽然随口问了句:“你觉得很残忍?”
宋醉道:“任谁都会这么觉得。”
闻言,江夜略一挑眉,心想那倒未必,他就不这么觉得。
门被推开,“吱嘎”一声,似乎是惊到了屋子里的人,所以在门又被重新掩上之后,房内都是安静的。就这样安静了没一会,房内就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
两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曹仲忻一身乱七八糟穿戴着的衣服,跪着趴在一个桌子边,面目十分痛苦,一直哭,时不时会往江夜与宋醉的身上看一眼,然后继续哭。
江夜无言以对片刻,旋即道:“曹仲忻,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曹仲忻置若罔闻,继续哭天喊地:“兄长,我对不起你啊兄长!……”
曹仲忻这旁若无人的哭喊,左一句“兄长”又一句“兄长”的听得江夜头疼,江夜道:“别再哭你兄长了,人都已经死了,你现在哭,你自己不觉得惺惺作态吗?”
曹仲忻沉默了会,然后站起身,拍拍自己的衣袖,冲房内两位神仙作揖,道:“见过储君方神,宋仙君。”
这收敛的……还真是迅速。
江夜开门见山道:“曹仲忻,天虞山脚下那条大江里的邪灵,是不是你投的?”
曹仲忻闻言,身体明显僵了一会,眼神闪躲了下,才磕磕巴巴道:“什么邪灵?方神殿下,我不知道你再说什么。”
江夜早料到曹仲忻这个前后自相矛盾的人,肯定会否定这些,毕竟曹仲忻之前就是一会可惜曹孟忻给自己的东西,一会又把曹孟忻骂的狗血淋头。于是,他向曹仲忻走进了一步,随着他这一步而出的丝丝肃杀之气,也压迫在曹仲忻身上。江夜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和北冥的玄武方神陈见欢,有没有见过面?”
曹仲忻明显愣了下,然后一头雾水似的,道:“什么玄武方神?我从没见过什么玄武方神。”
宋醉也向前一步,规劝似的,耐心道:“曹仲忻,你要知道,你那点儿心思在神仙面前是压根藏不住的,如果你肯如实说出是谁指使你做的这一切,兴许东境会开恩绕了你一命。毕竟,单单是弑兄,就够你吃罪的了。”
曹仲忻犹犹豫豫,嗫嚅片刻,最后还是一言不发。
宋醉又道:“你一介凡人,根本不可能有操控邪灵的能力,还把东西带进大河里,散播的整个昭合都遭受其苦。所以,你只要说出来,就可以将功补过。”
曹仲忻遂低头犹豫片刻,忽然道:“是玄武方神!是玄武方神让我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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