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机巧

1.

与周围城镇相比,涣城只是芝麻大小的一块地方,最近几年炙手可热,是时运使然,也是传承使然。

两百年前,此地有个名叫吉弓的匠人,擅机关奇巧之术,所造隐匣外表平平无奇,但只要掌握关窍,就可激活匣中夹层,开闸同时触发机栝,趁人不备射出暗器。

机关术本是战时之用,吉弓死后,战事平息,技术由五位门徒传承。随着时间推移,器具越做越精巧,侧重点由实用转为装饰。涣城工匠能用拳头大小的木料做出可动关节的鸟兽,周身上下没一条缝隙,却能在抬歪尾巴、拨弄趾爪、旋转脑袋等操作后扭散本体,露出内藏的玄机。

大棘开国之君取天下后,把视线重新投在民间机关术上,于宫中设立“机巧阁”,封机关匠人为内官,专替皇家钻研技术。

至本朝时,皇帝又想将其应用在农具、武器、建筑等工具革新上,为此广纳人才——只要通过机巧阁设立的考试,无论何种出身、年纪、甚至性别,都可入阁承技。由是棘国民间将考入机巧阁视为平民进取之途,涣城也成了工匠心中的圣地。

涣城城主家中就存放着琳琅满目的机关匣,听闻公主休息后身体稍微康复,她便挑了几箱呈献赏玩。

在宣王府时,文琢曾接触过机关匣,初时印象不算佳。

在她看来,打着利国旗号抬高机关匠人身价,产出浑似高级玩具的玩意,大把金钱花在讨好贵族的末业上,是自我欺骗而已。涣城名声虽大,其实难副——不料此地见闻将她的成见扭转了。

被城主呈上来的,有者是栩栩如生的木制走兽,有者是镂空嵌套的随身挂饰,华丽者融合螺钿掐丝,拨动机关时光彩流溢;平实者貌不惊人,与日常器具融为一体。甚至有诸多防身武器:折叠掌刃、弩机护腕、药匣扳指、空囊发簪……随手捻双普通竹筷,内部可容五寸长的绢纸;巴掌大的木梳,竟可弹射银针中敌。

回闳安后,面对未知的世界,她的确需要准备防身之物,愈隐蔽愈好。乍看之下,甚合心意。

城主殷勤道:“殿下不妨挑些尚可一用者,有幸入殿下之目,当不枉机关术百年传承。”

术业有专攻,论挑选武器,文琢只信得过柳墟的眼光,就把选择权交给她。当时秦臻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墟的动作,更确切地说,是看她手中的东西。

“公卿也想要么?”

文琢想起他曾提到涣城机关术,大概同棘国贵族男子那般,喜欢佩戴精巧玩意儿。若单由柳墟去选,带走的全是暗器,未免引人注意,不如加上一个秦臻,干扰视线。

他笑而不语,似乎心中喜欢,却有所避忌,文琢大度道:“不必拘谨,你也随柳墟去挑选吧。”

得此机会,秦臻大喜,虽然上前,却不似柳墟左拿右看,反复比量。他只拿起两三个试了,将其中之一捧回。

“只要一个?”

文琢示意他不用委屈自己,将喜欢的都留下也无妨,秦臻却摇头道:“只此一件就好。”

“公卿好眼光,这信匣是上月刚研制出的新样式,只有三件,因在调试中,还没来得及呈上御览。”城主赞罢,又问秦臻,“莫非公卿也懂机关之术?”

秦臻连连摆手:“我随意选的,实是挑花了眼,误打误撞。”

“柳墟,把那香丸盒子、床角铃、梳头奁也给公卿带着吧,”文琢又对城主道,“公卿是男儿家,抹不开面子多拿,我就不与大人客气了。”

城主热络道:“殿下想要什么尽数带走,何用客气?”

——

2.

柳墟帮文琢选了三样实用的小东西,其一是系香囊的挂坠,中空处可藏一根软钢索;其二是装饰精美的带扣,内藏两指节长、一个半指宽的短刃;其三是一根竹笛形弩机,可以吹奏,也能存放三枚劲矢。

“看着不错,但我不会吹笛。”

柳墟无所谓道:“附庸风雅嘛,以殿下之尊,有谁敢让你演奏不成?”

那的确不可能。

文琢将笛子装了锦袋,随身带着,至于秦臻,仍捧着他的信匣摆弄。他随手一选,就选中极特殊的新品,真是误打误撞?

莫非她不在闳安时,公卿在苦修机关术?这似乎不是养尊处优的卿子该做之事。母皇尊崇机关匠人不假,可在大多数贵族眼中,百工仍是贡献劳力的末流。

文琢私下问他,秦臻答:“琢婠不在家时,我是曾买过一些机关匣,摆弄玩耍,打发时间,因此很感兴趣。”

且不说生性多疑的文琢不信,就连柳墟都暗中提醒:“公卿对机关术的了解,绝非‘打发时间’可以概括。”

他既说“感兴趣”,也不是存心欺瞒。文琢的“病”缠缠绵绵,养了快半个月未见起色,期间靳大人和郡主受邀参观作坊和工艺品库,秦臻也有幸跟随。他没机会插话,只能跟随聆听,文琢观察他的状态,发现他每日都意犹未尽。

在涣城养病的是文琢,得到洗礼的却似秦臻,文琢即将重新出发的前日,秦臻特意找了个非休息的时辰拜访。

“殿下迁延之恩,臻铭感五内。”他说着,恭敬地行了个大礼。

他似乎误会了什么。难道在秦臻看来,自己借病停在涣城,是为了让他过瘾?

当然不是,试探秦臻之余,她也在等待来自闳安的回复。

未得旨意前,靳大人不想冒风险赶路,却也因拿不准帝王之心,不敢过分歇息。她在公主的病和皇命的威严中寻找平衡,祈求文琢身体健康,或者延期归京的旨意下达。

消息传来时,春天的脚步已经到达涣城,文琢还是那副病恹恹、随时可能恶化的样子,但回京势在必行了——

圣上已派一队御医从京都出发,停在昌定府接应。在抵达昌定与御医会合之前,靳大人需要沿规划的路线继续前进。

“得赶路了,殿下。”靳大人解释道,“早日抵达昌定,殿下也能及早得到治疗。”

即使路上备受折磨。

文琢只能出发。

——

3.

她借病生事的本意,是试探母皇的天平向何处倾斜,现在看来,母皇并没对事与她孰轻孰重做出明确选择,只是把矛盾踢了出去。

派御医等在昌定,当然来自对她的关心,即使文琢无法充分歇息,也是为早日就医作出的必要牺牲。文琢能想象到,当御医齐聚昌定时,民间对圣上爱女的传闻有多甚嚣尘上,当然,她的孱弱也一定跟着口耳相传。

这么看来,她的确实现了一部分目的,另一部分暂时无果,母皇的心思一如既往地难测。

按照旨意要求,靳大人再未给文琢肆意歇息的机会。文琢没怨言,尽力配合,反让靳大人心怀愧疚。

文琢不发病已是万幸,可对靳大人来说,纷杂琐事并没消停:宣王府郡主的牢骚经常萦绕耳旁,倾诉那些让人不安的往事,比如金溪医阁如何数次将文琢从阎王府抢回,比如文琢高烧不退时,宣王如何彻夜守在身旁,不敢离去……

光是郡主也就罢了,那个柳墟竟然也不好惹,她一改从前的和善,见了靳大人总摆出一副臭脸,仿佛她对文琢不起,主人病痛要分出一半责任。

为皇帝办事难,周旋诸方更难。靳大人更加卖力地照顾文琢,生怕她病情恶化,折腾到五月初,绿柳摇曳中的昌定终于近在眼前。

——

4.

文琢入城引起一众围观,也证实了此前传言:御医们果然是来给四公主看病的,排场可不小,足有二十五人,听说把御医署得力者派来了八成。

就连三岁小孩都知道,疗效高低不与医者多寡挂钩,一个新死者被五百个庸医轮流看过,也不能起死回生。但这是皇家,皇家办事只求排场,哪里晓得这个道理?

四公主羸弱的身体并没在御医围观下好转,但会诊至少强化了这样一个共识:四公主确然重疾未愈。

“离闳安只剩两日路程,我实在劳累,能否在昌定多休息一日?”

见文琢已经到了为一日商量的地步,靳大人内疚更甚。为首的御医是颇有名望的圣手,同样师承金溪医阁,临来前似乎领过圣上的口谕,她代替靳大人,做了拍案定音的那个。

“殿下确实不宜再奔波了,还是静卧修养,用药滋补为妙。”

其他御医随即点出许多不甚合适、加重病情的安排,比如为保暖密闭的车帘,比如长时间困在车内麻痹四肢,比如三餐不按时,比如饮食和用药相冲……桩桩件件,都像是靳大人安排不妥,苛待了本就病弱的公主。

“怎就能让四殿下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呢?”

面对御医连声苛责,靳大人无奈了,夹在中间实在太难做。圣旨里没写明的东西,皇帝指望她猜,她猜对了无赏,出问题却变成自己无视旨意、独断专行。

可御医不把责任推给她,又能推给谁呢?对重疾束手无策的二十五人御医组?还是那个耗时八年多都治不好人的金溪阁?

为避免事态扩大,被人弹劾,靳大人自行拟好劄子请罪。此时最待见她的人,竟然是苦主文琢,她宽容大度,以示安慰。

“大人不必惶恐,我身体一向如此,即使金溪医阁圣手也爱莫能助,并非靳大人的过失。就算母皇震怒,我也会在御前为大人分辩清楚。”

靳大人何其感动,不由得感慨,这样好的心肠,在当今闳安可是难遇了。

她却没想到,文琢跟着话锋一转,给她出了个难题。

“我从未到过昌定,如今春暖花开,不必拘在屋内守着炉火,御医们也说我该时而出去透透气。”文琢微笑道,“歇息两日,精神头恢复了,不知靳大人是否愿意陪我去街上走走?”

“去街上?”靳大人刚涌现的佩服和庆幸又熄灭了,这位公主是真不安分,“百姓无知,别冲撞了殿下。”

“只稍微走走就回来,”文琢道,“御医说过,保持心情舒畅,病情康复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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