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春信

一日晨起,檀儿捧来些衣物妆饰,说来为芳沅梳妆。芳沅笑道:“又不过节,打扮给谁看呢?白节时,我也只是换了两件新衣而已。我爱好天然,亦不喜涂粉。”这时,葛术虎入帐道:“自是打扮给我看——”又将她轻轻巧巧拉去镜台前,“女儿梳妆为乐,宜入诗、宜入画啊。”

“在临安,女子每以凤仙花包指甲,名之‘金凤染指’。还有一样妙物,叫‘玉女桃花粉’,用益母草灰十两、嫩石膏二两、滑石二两、蚌粉二两、胭脂一钱并壳麝少许,涂敷面上,极养肌肤。我二娘便常常用它。至于著粉,我们府内多用粱米粉饼或珍珠粉,不用桂粉,因它损肤。剃去眉毛,以墨画之,饰以黄粉便叫‘眉黄’;只将额上、鼻梁、下巴颏儿涂白,称作‘三白妆’。有一回,我与我嫋嫋妹妹去听说书,便是画的此妆。眉有蛾眉、浅文殊眉、远山眉、八字愁眉,还有茧眉、广眉、倒晕眉,细细数来十余种。清晨梳洗,为妻画眉,称‘闺房之乐’。扑上腮红,便是‘飞霞妆’与‘檀晕妆’。点唇、贴花钿与面靥也是不可少的,有‘寿阳梅花’‘眠羊卧鹿’‘金花玉靥’之纹,富贵人家皆用豆大珍珠贴脸上呢。听说宫中也流行此妆,吴皇后便是最喜珍珠妆的。”芳沅说道,“佳人口似樱桃,面如珍珠,玉骨冰肌,如诗如画啊——”

“我也来享一享这‘闺房之乐’。”葛术虎持了眉笔,为她画眉。他原是个手劲儿大的,拈着这细巧物儿十分不便,默默半晌,忽笑道:“这一边便画好了。”

“我看看——”芳沅捏了手镜来看,笑极灿烂,“你呀,画得这样粗,叫我如何见人呢。”

“我画得不好么?”

“十分不好。”

他似有灰心,又笑道:“阿娘爱涂‘额黄’,这是胡妆。你等会便也涂上,必定美丽。”

黄粉涂额,胭脂点唇,又戴上冠子。

这冠子左右皆垂一对二尺长的流苏,珠玉玲珑如帘。

锦衣锦袍,倒像个新妇。

葛术虎道:“这方像我们蒙古姑娘了。”芳沅被一把扯入怀中,坐他膝上,他问:“是胭脂红,还是你脸红?”她笑而未语。他又说:“我帐中煮好了奶茶,还等你来用呢。”芳沅便道:“正是春日,倘在我们临安,必要吃春饼、鞭春牛。牛用泥塑、涂五色,色以天干地支为序,去年是黄身黄蹄白双角,不知今年是何颜色呢?掌事官以彩杖击地三下,民众便可拿鞭或棍上去打它了,那泥牛碎块据说还可祛灾治病……春饼是拿薄如茧纸的饼皮裹猪肉脍、鸡鸭肉脍及青蒜、白萝卜、胡萝卜、胡荽、酱瓜、生姜、茄子、瓠子丝,卷成即可食,谓之‘咬春’。你上回还问我樱桃,六月便可摘来做樱桃饆饠了……唉,真想再尝尝李婆婆家的梅花汤饼啊……这一碗梅花汤饼用三钱白梅、三钱白檀,辅以鸡汤,又鲜又美呢。梅花食得,牡丹花儿也食得,凉拌或酥炸都成,花香养胃。春来亦可食笋,又名‘傍林鲜’。‘煿金’是油煎笋,‘煮玉’便是笋粥了……”他听得有趣亦有味。如是厮磨一阵,便要与她出门,门外春草又绿,绿如丝,绿如袍,是五月天气。栅栏内,一匹油光水滑、极漂亮的雄马将前腿搭上雌马腰部,腰以下皆耸动在它臀上……他笑说:“四儿快看,这马也思春呢。”她害羞,并不敢看。不一会,他们忽见安娘子正和一个胡人在马棚子下说话。此人也约四十五岁上下,缠头巾,其目如鹰,其鼻微勾,像畏兀儿人。安娘子问:“我要两支党参,你有没有呢?”他笑说:“有是有,我叫我徒儿从车上给您取来。除了党参,还有红花、无花果和孜然呢。”——是个药商。安娘子见葛术虎、芳沅二人步来,也笑道:“这样俏,还当我们四儿要成亲呢。都来看看,这些药材多好啊,还有一些是从临安运来的呢。”

“临安?”

芳沅忙问:“大叔,您去过临安?”

“我四海为商,自是去过,去时秋菊满地、秋高气爽啊。”

“不知可听说过宋公宋明甫一家子?”

“宋明甫?”

“同知枢密院事宋明甫,流放岭南的那位。”

他说道:“仿佛看见有衙差来着。他们说,宫中发现搜出来的一块沉光香是假,便赦免了一个官老爷。至于这官老爷,倒是姓宋。我还听说,他的第三房妻妾叫蓁娘,死在了流放途中啊——这男人极讲情义,要将她的尸身背回临安安葬。这一段故事便在茶肆间流传,我也是听说、听说而已。”

天星沉沉似坠,一两粒地亮。

一片黑漆漆,芳沅在床铺间翻来覆去,只是难眠。

忽而,听有人道:“我料定你眠不得。”

正是葛术虎。

他携了灯来,将那灯座放好,要朝她的素被内躺。她又羞又气,不由要打他,细想想,却舍不得,只得说道:“你来做什么呢?”葛术虎与她睡了一个枕头,半边身子贴上她前胸,一张褥子一张被,回她道:“陪你呀。”芳沅道:“这回是钻被窝,下回是钻什么呢?”便想起白日那两匹马,即便灯极暗,也是红霞飞上了脸,“你这样,是不合规矩的。”他笑道:“那怎样是合规矩的?我不要规矩,我只要你。”芳沅道:“怪道大妃说你思春呢,再没有比你无赖的了。你欺负我,我会告诉她的。”他边说边又朝她嫩红的脸上亲着:“那你说说,我如何欺负你了?看也看了,亲也亲了,抱也抱了,摸也摸了,你还不是我娘子么?娘子——”往她那大腿摸去,她又惊又羞,只是说道:“不要,我害怕——”

“害怕?”

“都说会疼的。”

“疼?”

“阿娘说,女儿家第一次同房会好痛好痛。”

“那我放轻一点。”

“不要——”她推他道,“我怕极了,我可不是马呀。”

彼此呼吸闪烁,对视良久。

“行。”他从她身上下来,但往她腿根悄悄又摸了一把,“等你不怕时,我们再睡。”

“你不要走呀——”

“怎么?”

“多陪一陪我。”她如噙泪光,再无笑影,“阿娘不在了,我好想她。是她教我女红,又与何刘氏一起教我诗书道理。文藻阁中,杏红柳绿。可她不在了——再回不来了——葛术虎,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呢?当真有幽冥地府,有黄泉吗?”

“人一死,就回到长生天了。”

“长生天?”

“那魂灵永归腾格里,被风一吹,便化作冷雨落下来。”

“你也会死吗?”她犹带哭腔,“会死吗?”

“我的四儿,这世上岂有长生之人?”

她亲上他一边的眉尖,一颗极圆、极苦的泪滚下来。

“四儿?”

“葛术虎,我真舍不得你。”她面带春泪,“你不是问过我么,他日你如死在疆场上,我为不为你哭。我这便告诉你,你若真死了,我也必一头磕死在棺材上。所以,你在三生石畔、奈何桥上等一等吧,四儿一定来找你的。”一听此言,他心疼坏了,半晌无应,便又吻着了这泪珠,与她一起起来,寻了些竹篾、宣纸、细铁丝、陈酒、浆糊等等,要做一盏天灯祭奠。芳沅往纸上书了“尤蓁娘”三字,又架起剪刀,将三张薄薄的宣纸叠折、剪切,便是灯罩,钳一段铁丝弯折成为一个十字。这灯光并不十分亮,忙了一会,都觉眼睛酸疼,也不知是因哭还是因光刺刺。葛术虎用竹篾扎了一个圆周二尺的底座,拴上铁丝,安好灯罩……

夜星寥寥,天灯也如星,也如月,悠荡荡,飘扬扬,他们仰头静看……

她像扎根在他怀中……

又一日,完颜雍如常在稽古殿看奏章,渐渐困倦。因春日天气,飞絮轻扬。榴花红,照眼明。又见一内侍通传,将完颜允中送进,春袍胜春草,衬得人英俊。允中一进来便是请安、行礼,献计一则,说今蒙古二十七部,各部或和或战,互结冤仇,这塔塔儿便与乞颜是世代的血仇,塔塔儿将乞颜人口掳掠,敦必乃又砍过塔塔儿首领的头,如此不共戴天。他补说:“现可分而化之、挑拨离间,特以金帛牛马阴结塔塔儿人,助之以攻乞颜、克烈、乃蛮、汪古等部。只要这二十七部分散离心,永不统一,那么于大金便是一件好事。”完颜雍听了,精神一振,将笔暂搁,颇欣赏,问他:“这可是你读书读出来的计?”允中道:“儿子驽钝,智不及二弟,才不及三弟,惟一‘勤’字耳。我夜读兵法,方悟此道。”他又点了点头,说道:“你元夕所献金丹十三粒,我已分与纥石烈志宁、徒单合喜等人。徒单合喜是老臣了,新擢枢密副使。你不读老庄读兵书,于时政上热心起来,倒是稀罕事。”

允中笑道:“儿子只想为父分忧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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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道三年:临安残梦
连载中兰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