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府,池馆深深,时传鸟鸣。
翠风亭中,完颜允中正与大摩登伽下棋。坡间栽花种竹,碧影葱郁,芳红如妖。他学儒生打扮,戴纶巾、着直裰,拿羽扇,倒也有些文人风采。大摩登伽腕下一局黑白,半山半水,又将一黑子落下,白子相围绕,其下一只白子便被允中捏起,把她方才所下的黑子提去了。桌上还摆了些茶水吃食,如北苑贡茶、青团、茯苓糕、八珍糕等。他偷笑道:“仙姑,这一局恐是我胜啊。”她亦笑笑,拂一拂云袖,将那被提的点上又落一子,说道:“——倒扑(围棋术语)。”便是黑胜而白输了。允中细观棋局,方知先前一招是为弃子,自己中计,于是又赔笑道:“还是我不如仙姑了。”她目如有情,说道:“越王殿下素有慧根,知我先弃子、后提子,以成‘倒扑’之势。其实官场之中亦如是啊。”允中便说:“这是南朝贡来的玉棋子,不知仙姑用得可顺不顺手呢?我昨日听仙姑发了两声咳嗽,恐这嗓子疼,便叫底下人熬了些生津润肺的枇杷膏来……今日这茶也好,有词吟它,正是‘北苑春风,方圭圆璧,万里名动京关。碎身粉骨,功合上凌烟。尊俎风流战胜,降春睡、开拓愁边。纤纤捧,研膏浅乳,金缕鹧鸪斑’……”
“有劳。”她道,“今早传报说纥石烈志宁元帅病了,殿下要去探望吗?”
“听说是服了丹药后不适。”
“药有问题?”
“我和徒单大人也一样地服了丹,却无事呢。”
她略想一番,又道:“还是前去探一探为妙。纥石烈志宁与太子、沈王来往皆密,不知用心何在。去年十一月八日,是太子生日,宴群臣于东宫,纥石烈志宁奉觞上寿。皇上便对太子说:‘天下无事,吾父子今日相乐,皆此人力也。’赐他美酒、玉杓及黄金五百两。十四公主也被许给了他的儿子诸神奴。这样的皇亲国戚,根基何等深……你带上些礼品去探病,讲些场面话也好,能拉拢便拉拢一些,日后朝堂上好说话、好办事啊。此外,我叫你读兵法,你读得如何了?”
“早按仙姑的意思,向阿爹献计定塔塔儿了。”
她笑说:“我便要看这乞颜部与塔塔儿部怎样互相地咬来咬去。”
谈话间又敲一子……
七月十五日,是为中元。
因过节,完颜允中便带大摩登伽去城外夜放河灯祈福。中都效南人之俗,于此一日,家市卖冥衣,亦有卖转明菜花、油饼、酸馅、沙馅、乳糕、丰糕之类,吆喝之声不绝。又有卖麻谷窠儿以祭祖宗,用鸡冠花供养,谓之“洗手花”。都城之人,往坟拜扫。禁中车马、诸王妃嫔倾出,以尽朝陵之礼。这夜,大摩登伽改换了家常之衣,头戴并桃漆冠、插小梳,月眉涵烟唇浅注,贴蓝琉璃面花,著蓝琉璃二胜环耳坠儿;内穿明花天净纱抹胸裙,外罩镂金盘球云雁织锦窄袖长衫子,对襟掐牙一线红。左右是两个方十三四的使女,叫云童、月童,梳双丫,穿红衣。她从一道罗幕后转出,身细窈窕。虽不簪花,有花之艳。允中又看得呆了一呆,笑道:“养了如此一个仙人在府中,我也沾得仙气了!”她只抿唇而笑,不语。于是各乘马车相继而行,一路烟花如散,行至月淡人稀处,是一大片湖泊,名之望仙湖,已有百千盏莲灯夜泊其上了,渺渺如星……
大摩登伽笑道:“修道未得道,心在尘缘中!这灯确好看啊……”
“我们便也放几只。”完颜允中递她一盏粉色的莲花灯,烛火曳如眼,“修道已得道,尘缘犹未了啊。”
此灯顺水飘飘而去,与更多、更多的粉而亮的莲灯相融……灯如海,水似天……
“不知仙姑在想何人,又有何心愿?”
“你知道的。”
完颜允中闻而默然,料定她在想先夫之事,于是递了她第二盏灯:“我们会顺利的。”
“王爷……”
“怎么?”
“这灯,我能不能留着?”
他微惊:“也行。”
她笑如春风将拂:“谢过王爷。海陵早年,我未出阁,年年缠我爷娘放河灯。那河灯也是莲花样儿,正中间插一竹签,上书心愿。我写的却是: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又敛眉道,“还是不说这些了……我们大金如今打不过蒙古人,是‘有生之乐,无死之心,所以不胜者也’。惟待他们内斗,虚耗了气力,我们方有时机。王戎云:‘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太子便是如此一个人物,懂得‘仁虎匿爪,神龙隐鳞’之理。要想拿他的把柄,不容易!”完颜允中便道:“太子颇好女色。”大摩登伽讥笑:“这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好女色?”允中十分羞惭,不敢正视于她,又听她说:“挑些美人送去吧。”
又数日,完颜允晟先来探了纥石烈志宁。
“劳得三王爷牵挂。”他身重难起,只行了个半礼,“我这是战伤复发,筋骨酸痛而已。”
允晟携了些果品之类,一面扶他,一面坐其榻边道:“我此行正带了名医。今又到‘减丁’时,皇上说要收买塔塔儿人……”那大夫替纥石烈志宁诊治,听他又道:“血海之仇,如何收买?”允晟笑道:“所谓‘见利而忘义’。”这边开了方、服了药,两人又寒暄一阵,允晟便欲告辞,纥石烈志宁补缀了一句:“小心越王。”允晟心内一悚,静静相望,见元帅形容似比往常憔悴,又揖道:“保重。”一出府,便遇见越王的车马。允晟在车内道:“不必停留,走。”两行人马交错而过,无话……
太液池中,泛舟风光好。
半壁玲珑的山,半池水,香榭星错,菡萏卷舒。
这鲁国公主完颜安乐只十七岁,学新妆,梳辫盘发,一袭碧鸾襜裙云一般流泻。日暖云轻,风软柳绿,山含情,水如碧,她忽指向那亭亭的荷苞、荷叶之间,笑眯眯道:“阿娘快看,那绿叶子下竟躲着一对鸳鸯呢。”便命采瑾荡桨而去,那鸳鸯一受惊,“忒”地全飞走了……完颜安乐拿帕子掩了口,又笑话道:“这鸳鸯被人撞破便也知羞了!”张惠妃忽说:“前头岸上似有行人,采瑾,你也看看。”采瑾报道:“是柔妃娘娘。”张惠妃便命婢女们将船靠了柳岸,登去拜道:“却是琳琅妹妹呀。”柔妃大琳琅也回了礼,笑道:“多时不见,安乐公主倒是出落得苗苗条条一个美人了。”完颜安乐便说:“怎也不及娘娘美呢。”柔妃又笑道:“我将近三十,岂比得过公主二八年华?贞儿姐姐,前些日子,洗衣坊一个叫花姐儿的宫女洗坏了我的一件暗花牡丹纱衣,挨了打,前来赔罪。我说区区一件衣裳而已,哪里值得赔上这些,日后当心便是。她对我千恩万谢,又说我这衣裳好,元妃姊姊处的春芜送沈王的衣裳仿佛也是一样的暗花纱……我一听,似有别意,又不敢拿主意,思来想去莫不如今日先来禀了元妃娘娘……”
张惠妃笑道:“必是这小宫女儿吓呆了瞎编排呢,妹妹却信了。”
“那这……”
“妹妹新怀一胎,身子贵重,不如回去歇一歇。”张惠妃道,“此事我来告诉元妃即可。”
“也好。”
别后,完颜安乐问道:“不知是否私情?”
张惠妃又笑道:“你一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与你采瑾阿姊做女红去吧。”
自回了蕊香殿,文琇、文瑛迎上来,一起行礼。张惠妃笑如春风乱春水,说道:“还不为我梳妆?等一会要见皇上呢。”文琇便问:“不知娘娘要什么妆、什么衣?”她只回道:“戎服。”不一会,铠甲在身,果然三分花木兰的样子。将这头盔复又卸下,抱于腰间,镜中之人愈显潇洒,又得几段兰陵王的风流。张惠妃对镜笑道:“南朝吴后便曾以戎衣侍帝王,我今也学一学她。”又命人递帖子去请完颜雍,上写簪花小楷:“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月圆时分,一群侍卫通传了一声,便簇拥完颜雍而来。他戴朝天幞头、服红地淡黄团龙窄衫,长须飘拂,面有愁容,似乎忧心忡忡。张惠妃奉了茶盏,又叫采瑾端来春兰秋菊、银杏牛乳糕、荷叶莲蓬汤、槐叶冷淘等物,铺了一桌。完颜雍见而一笑:“贞儿今日却打扮成这样,不知何故?”她也笑道:“愿为皇上临阵杀敌呀。”是知他连日苦于蒙古边患,方出此计。完颜雍将她轻轻一扶,又笑说:“老夫老妻,何至于此。惟愿百年和好,鸳鸯长伴。上回罚你确是罚重了些,可有怨我?”张惠妃接话道:“岂敢!说来,我今日在宫中便也拿住了一对鸳鸯呢。”完颜雍有些惊异:“不知何意?”她起而厉声道:“元妃娘娘的宫女竟与沈王私通!”
引用:吴自牧,《梦梁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