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瘦竹,纤纤而飒飒。
剑翘独在亭中架了一把焦桐琴,正待抚弦,只见一个竹绿衫子荷粉裙的婢女走了来,献上好茶一盏,朝她拜了一拜:“见过司乐大人。”剑翘也不细瞧,接过茶,抿了一口,笑道:“你看着倒眼生。”春芜便说:“奴婢本是延福宫的宫女,伺候元妃娘娘的,说来在元夕宴上还与大人见过一面呢。元妃娘娘发话说,提拔我来伺候您——”剑翘又道:“先前我身边只一个丫鬟,人笨,手脚粗大,使唤着不行,便叫她去浣衣坊干活了。如此空了两月。难为娘娘还惦着我,也不知你叫什么?”春芜报了名儿,又听她说:“这名字倒乖,谁取的?”春芜也笑道:“是娘娘取的呢。娘娘素爱碧青之色,宫娥们多以此取名。”剑翘道:“‘春’字取得巧,姹紫嫣红全有了。你便抱了琴与我来吧。”
二人一径地过了竹林,从那婀娜的桥上踏过去,又见一池菡萏,红的像肉,白的像脂。
几条花秋翠摆尾来去……
春芜贪看此鱼,一再地偷眼,错开了数步。剑翘一回眸笑道:“傻丫头,在这儿看什么呢?我屋中还有一缸兰寿,想瞧便瞧。”笑如春花蘸春水,裙似惊鸿飞,真神仙一般,春芜一见,竟连礼数也忘了八【分隔】九,亦笑道:“好,好,听姑娘的。”春芜怀抱焦桐,那素色琴囊上坠了一枚白玉灵芝,尾儿上的八宝琉璃珠、尺把长的檀色穗子迎风而跳……到晚时,剑翘在玉阶下打扇纳凉,纱衣清凉,流萤飞飞,这竹骨小罗扇上绣了一只黑凤蝶,月影相投,照上人面,便如纹上一般,眸半合,犹在扇下睇月……剑翘忽又道:“我新得了一件大袖衫子,还未熨好,你去取来熨一熨吧。”便自己动身往屋内走,喂过了兰寿又要换睡鞋,那赤足方一伸进去,眉痕渐皱。春芜提了大衫来,问道:“姑娘怎的了?”
剑翘脱了鞋,那胭红色的内衬下竟藏了一根银亮亮的长针,如花吐蕊。
“好大胆!”
春芜将这鞋子剪开,那垫子下果然还有两根针。
“这样粗、这样长,必是缝被子用的。”春芜道,“不知何人毒辣至此呢?这鞋子是谁送来的?”
“我也不知是谁……算了。”
“怎能算了呢!”
剑翘淡淡一笑:“这样的事,也非头一回了,倘回回都追究起来,那不是很辛苦吗?”
又到天明时,绿蘅来传了话,叫剑翘从此伺候李元妃去,又叹息说:“春芜这丫头起早去求见咱们娘娘,却见旁人将那大门闭了,在一线缝中摇头:‘你是受了罚、逐出去的宫人,怎么能再回来见旧主子呢?’如此灰心丧气地往回走,她却见李元妃由人扶着,迎面而来。春芜急急忙忙又是一礼,将有人在你鞋中藏针的事说了。娘娘如有动容,问道:‘你见我,可还有别的话说?’春芜便说:‘是做奴婢的福薄,不能长久服侍娘娘。’李元妃笑道:‘有心就好,便将剑翘从教坊提来伺候我吧。’如是得来了恩典……”剑翘谢了恩,也笑道:“难为她了。”
……
远远的,如有炊烟,再近些方见焦土与烽燹……
葛术虎迷茫茫,他们只说:“塔塔儿人来过了。”
……
天极高、极黑,云淡只几缕。
不知几更几刻,但闻歌乐渺渺而传……
许是被从马背丢往地上时磕到了头,芳沅一脑子朦朦无知,却还记得两双眼睛。一双是海都的,形容如鬼,怒火熊熊冲发,将自己拿住了,那血口如滴涎。一双是他,她不认得他,那眼睛极细、极阴,是翠绿的,酒腌过的竹叶青一般……绿……杀声血光中,喧闹中,她被丢往地上,匍匐而倒,由下而上地看,那沾血的靴尖,那绿阴阴的眼……蛇一样……正思索时,有人撩帐来了,一个小丫头,衣衫新洁,肌肤也较为洁白,鼻梁尤高,这面容又叫芳沅想起那碧眼的男人了。她朝芳沅招呼,将一些饮食堆至面前,但所说的话芳沅一句也未听懂。芳沅未知吉凶,只注视说道:“我并不知你讲了什么,你送我吃的,我倒是感激。只是,你们将我掳了来,终归是不对的。倘使‘完璧归赵’,我丈夫便会饶过你们。”她听了,嘻嘻笑闹:“哎呀,姐姐原有丈夫了?那你怎么还不系腰带呢?成了亲便当系腰带呀——”
“他说他会娶我的……”
“那便不能算你的丈夫。”
“并不差这一两日。”
她又笑说:“我哥哥可要娶你呢。”
芳沅便是悚然:“你哥哥是哪一个?”
“我哥哥是六部鞑靼的王子,叫莫该。”她道,“你见过他。他有一双绿睛,极美。他带人去打乞颜部,捉住了你,问你叫什么,你没有答,只昏过去了呢。”芳沅道:“并没有见过一面便要当人新娘的道理。他若想要娘子,大可再抢一个、再劫一个。不放我,惹我丈夫生了气,他会赔了命的!”
“他有四个女人,却还是看上了你,这是你的光荣。”
芳沅未答,只将那冰凉的铜烛台摸着……
这丫头走后,她独在这帐中徘徊,细细撩帘,又拿袖子蒙了脸,逃!幸而人稀光暗,但外头篝火下仿佛堆着些什么,芳沅心急,滑跌在地,看见一张脸——是海红珠。她死去了。她尖叫一声,泪也滴下了……这一声锐鸣便将人引来了……半夜,莫该将芳沅提着,往那帐中丢了,笑道:“竟还想逃!又没有马匹,又没有车,一个人、一双脚能走得出么?”灯极淡,他又魁梧,黑影压满帐。那眼绿阴阴,还是像蛇。他又问:“你叫什么?若没名姓,我便为你取一个。”芳沅心中战战,却还对他道:“我听说大王已有妻妾。”他仍笑道:“那便让我来看一看,和她们比起来,你乖不乖呢?”那碧眼逼来,阴阴如有光。他已骑上来,在撕扯她的衣物了,大半边肩裸出来,他便往那肌肤上烙下一个吻……她狠狠打了他一记耳光,泪又淌下。因这“不乖”,莫该一下子勃然大怒,将这巴掌还给了她,又从壁上取下来一支马鞭……这男人力气极大,她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脱,他又逼上来、逼进来,一面掐其腰,一面大动,那汗珠涔涔地流……如此磨折许久,无穷无尽的痛中,他将那一只银柳叶镯从她腕上褪下,笑道:“你和它都归我了。”
永巷鏁芳菲,春归入燕泥。粉身能报国,妾不爱蛾眉。
天上雨针又纷纷……
那梦中的大蛇破云而来,以额相抵,缠尾于她腰间,鳞甲如火,巨眼似灯……
——是一双绿眼睛。
亦不知过了几日几夜,黑云压满天。
那丫头又来送些吃食,那被褥之间隐约藏人,揭开来瞧,还是芳沅,衣衫碎裂,鞭痕犹在。她惊叫道:“何至于此呢!姐姐!”芳沅也未应她,将眼凝视,只一道泪滑得悄悄。丫头一惊,急端了水来喂她,芳沅也不呵斥,轻轻将那水碗推开,又将被子拢一拢,不言不语,如一个木偶人。她便又问:“哥哥为什么要打你?”芳沅以指尖蘸过了水,往那地上写了字,她并不识得,还待相问,芳沅道:“葛术虎。”丫头问:“谁?”芳沅又说:“这是‘葛术虎’。”丫头见她貌若神伤、戚戚迷迷,又不断在那地上写这三个字,时不时仰仰头,瞧那横梁上的灰蛛网,心中居然大恸,仍是问她:“哥哥是不是对你不好呀?”芳沅忽而不写了,正视道:“他会来救我的,一定会。”
“再不吃些东西,怕得饿坏。”
“你走吧。”她道,“我要等他来。”
往后数日,莫该也来过,那帐中便传来鞭声与喘息……
忽一日,丫头送来了些新衣,怜道:“何必等葛术虎呢?想逃便逃走吧,我帮你。你不必再挨打了。”这时天未亮,星茫茫,人烟极稀。芳沅更过衣,朝她流泪拜了一拜,便往外去了……一个人、一双脚,只是奔走……天无穷,地无尽,那小河飘折如带,盈盈一水间,星微微,光淡淡,芳沅想起已有几日不曾盥洗,便往那河中走,掬水洗脸。这水十分的凉,比蛇凉。她又想起,多年前,那莲舟少年的笛声,悠悠远远,是葛术虎吗?贪采荷花,跌入水中,也是这般凉。她几差溺毙了……人在水中越走越远……战火,血与光……真不如就此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受了此等玷污,何至于再活下去。葛术虎不会再要她的。她失了清白、全非完璧,不贞不洁、不干不净,他凭什么再要她!转眼间,水已没膝,比蛇凉。那野火又烧起来,凝神时仿佛有一支箭将她洞穿了,一记刀影从水藻中浮起来,她看见那个札温那颜,他的血从胸口汩汩而出,也如蛇的信子——那是她此生所杀的第一个人。
芳沅涉水而行,回到岸上,忽一仰头,看看天,又接着往回走。
塔塔儿人的营地中有人正在宰杀一只羊,血腥满面。
她扑过去,将那宰羊的刀提起来,独往莫该的帐子去了。
“莫该”在蒙古语的意思是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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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碧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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