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次的分心相助,那灰袍偃师,终是被方行非、方存二人彻底压制。
方存上前一步,只是摇头,眼底划过些许遗憾:“前辈,我给过你机会了。”
那灰袍偃师冷声而笑:“机会?不过是为方家开脱罢了。”
方存却只是一声轻叹,似讽似怜:“前辈,你若真想知道过去,就少看那面目全非的史书。回方家多翻几页密档就知道——”
“如今的南府肖家,不过是方卫安当年掩人耳目的一块幌子。”
“方卫安没有将真正的皇族留在身边,他将保下的皇族,送去了银枢。”
方存直视灰袍偃师,一字一句:“肖家正统——在银枢。”
他顿了顿,露出一抹近乎冷淡的讽刺:“肖景渊和您并无关系,你连自己的‘不肖子孙’,都选错了人。”
方行非漫不经心地踏前一步,眼神凝在那灰袍偃师身上,语气仍旧轻慢:“为助蛮王,去乱千人之阵,施展如此大的操梦之术,消耗想来也不小吧?”
他操着戏谑的口吻:“如何破解、应对操梦之术,不巧,我也学了不少年呢。”
话音未落,方行非脚下阵纹已起,仿佛水墨骤然铺开,一道细不可察的光圈悄无声息地在方圆百里展开。
灰袍偃师眉头一皱,察觉不对,却已迟了半步。
——是反噬。
方行非低声笑起:“这术,可以反噬。你操纵、窥探过这么多人,你自己可入过梦?”
术成瞬间,灰袍偃师的身形轻轻一顿,四周景象倏然翻转,天光扭曲,阵域倒倾。
那幻境中,有什么碎裂开来,像是破碎的玻璃,零星泛芒,映入他魂识。
他看到,西山行宫,风声猎猎。
众人惊乱四散,只余那青年翻身下马,挡在他的身前。
那护卫单手横刀,刺客数百,难越雷池一步。
一人之勇,万夫不及。
战止,方卫安一膝跪地,只问:“殿下安否?”
景移物换。宣德殿前,骤雨初停。
朝臣喧嚣,议事至夜,他触怒右相,被其门生攻讦。
方为安将人拎起,掼于石阶之上,碎骨声脆响如雨落瓦檐。
朝臣群惊。
他走下阶,未劝未阻,只轻声道:“下手太重了。”
方卫安淡声:“是。”
那是他身边一道永不消失的影。
宴中退立,行路在侧,危时当先。
一年后,他保举方卫安参试武举,朝堂上下,无人反对,一片颂声。
没有人愿意这么麻烦的家伙,一直跟在他的身边。
那时,没有人想到,离开了王府庇护的方卫安,会是更大的麻烦。
初任正千户,方卫安三旬平乱;再任指挥佥事,一月夺三城。
可方为安不止打仗,他还杀犯官,除贪吏,抄望族的府,发百姓的粮。
弹章堆至御案三尺,满殿折本皆指一人。
皇帝却未发话。
朝中攻讦不休,尽数全在方卫安看不见的地方,被他一一挡下。
哪怕方为安查到了不该动的人,他也只是不痛不痒的斥责一句。
他看的痛快,他以为,他总能保下方卫安。
可方卫安终究做出了格。
方卫安擅开粮仓救民。数千饥民排队领粟,老幼皆跪高呼青天,方卫安动到了天家最忌讳的东西——民望。
言官斥方卫安“私擅国粟、冒行天威”,天子震怒。
熟悉而陌生的记忆,点点拼凑,他看到自己和那所谓‘仇人’的一生。
御前金阶,雪覆青衣。
陌生的画面里,那皇子跪了尽日,才换得圣上一声:“杖八十,免死。”
廷前行刑,百官环立,众目睽睽。
刑杖落时,血溅玉阶。
方卫安未喊上一声,只是仰头,望着阶前的皇子。
那皇子没说话,只站着,背脊挺直,连眉都未皱一下。
直到杖尽人昏,被抬下阶去,那皇子才伸手,夺了那血杖掷于地。
谁都不敢吭声。
刑后,方卫安被抬回府中。
夜半醒时,见皇子立于床前。他嗓音嘶哑,眼未睁全,只问了一句:
“臣错了吗?”
那皇子手一顿,低声应道:“没错。”
···
民心不定,州府有乱。
四地烽起的义军,打破了这虚饰的浮华。
太和起义军、关西世家招兵自立、南地三镇揭旗反征。
一朝叛起,遍地狼烟。
四地都是乱军,四处都要平乱。
兵部顾首难顾尾,户部金库空虚不堪,言官哑口,勋贵避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没有人再敢动方卫安了,他能平乱。他能镇兵。
调赴太和,十日夺三郡;转战南镇,七旬平十万乱军。
调任一地,平一地。
从归林卫指挥佥事,到玄断道副总兵,再至定南总督。
方卫安的官职,一升再升。
他是王朝最后的修补匠,天裂了,还要他用血去补。
王朝离不开方卫安了,可人心总是不见渊低。
阁臣们说:方卫安久居边镇,恐拥兵自立。
阁臣们又说:方卫安无党,只听王令,此人若失控,天下不可救。
内斗就要亡国,亡国还要内斗。
北境冰原,夜雪封营。内外勾结,兵溃如山。
方为安赶到时,只听到肖定远的死讯。
他不信,他见过那人夜猎负弓、病中用兵。
他信不过这世道,他只信那曾经跪在御阶下护他的人。
同来的皇使言之凿凿,说皇城下令撤兵。
方卫安听的想笑,监军的皇子陷在敌阵,主将倒还好好的,准备撤军。
何其荒唐。
方卫安,平生第一次,不受皇命。
他斩了那皇使。他抗旨,杀将夺权,聚兵逆战,单骑破营。
方卫安于尸堆之中翻出那人,他的皇子伤重昏厥,血将锦衣冻结如冰绡。
方卫安未言半句,只脱下外袍,将对方裹住。
异族未退,却无人敢前。
在狄人忌惮的目光中,他一步步走出尸山血海。
那一夜,修罗法相,炽红夜空。
他离开时,未杀一人,却震慑三军。
玄甲披血,踏雪归营。修罗之名,自此流传。
···
军帐之中,风灯摇影。
帐外,一人未眠,身形笔直。
那列土封疆的一方之主,披甲执刀,仿佛仍是旧时王府廊下,那静立的护卫模样。
他听到有人唤了他的姓名。
“过来。”榻上的皇子语气低沉:“你又救了我。”
方卫安走进,单膝跪下,声如旧誓:“属下尚在,殿下勿忧。”
方卫安顿了顿,又低声:“殿下,他们要杀您,家国将覆,他们还在内斗……”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无奈拂过山河破碎的哀戚。
“这天下……臣救不过来了。臣杀了皇使……”
“殿下,臣不会再受皇命了,以后有诏,也不会入京。臣有自己想做的事。”
帐内沉默良久。
那皇子终是笑了,语气轻淡,却似山河已远:“你无需问我……其实,我也管不了你了。”
方卫安手中,拥地千里,带甲百万。
他早已不再是昔日王府廊下的带刀护卫。
方卫安说开仓放粮,第二日,南境三十郡就能立起粥棚。
他肩上是数十万将士,他治下是百万生民。
方卫安望着他,声音更低,眼底一片热忱:“殿下,随我走吗?”
那夜风声凄紧,灯火如豆。
皇子未再言语,只抬手,让他坐于榻侧。
两人都未再说话。
直到天明。
···
南地重镇,皇旗不改。
方卫安经略南地,划地而治,与皇城王庭,虽有臣主之名,却无臣主之实。
他未自立,亦不改元,却在南地,被百姓称作“南王”。
二十八年,临渊王秦成恤攻破皇都,乾坤更易,秦成恤建号称帝,新朝开元。
朝廷乱不可救,北地战不可胜,天下大势,早已分明。
然而,他的皇子终究放不下自己的血脉,或许,大元的永安王,早已有了为这个王朝陪葬的觉悟。肖定远只留下一封信,便独自北上。
方卫安未劝,也未拦,只是悄然接纳了旧主残余的宗室,给他们封地、立祠、供养。
大元王朝,衣冠南渡。
为了阻止他的皇子赴死,方卫安接纳了整个皇族。
他不求恩,不求名,唯愿他所护之人,能安然老去。
他以一己之地,庇护大元血脉。以一己之信,换一线不战之机。
新帝天下雄主,秦成恤同意和谈。
和谈之地设在南境署扬,雨声淅淅,灯火未明。
来使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人物,此番为私晤,来人未着官袍,却掩不住身上的沉静气质——远山寒水,雪映苍松。
他看着方卫安,语气温和,直入正题:
“方将军,陛下很欣赏您。”
“将军若交出旧朝皇族,您便是南王。方氏一脉,永镇南疆,与国同休。”
方卫安声色不动:“旧朝皇脉,弱冠以下,入京为质。其余改名易姓,永留南疆。”
他抬眼看对方:“卢相以为如何?”
对方笑了笑,话锋一转:“方将军,在下直言了。将军在南地声威太重,在您身边留皇脉,陛下不放心。”
卢衡予给出保证:“旧朝皇脉,交西王,陛下保证他们一世荣华。”
话辅落,肃立在后的青年蹙了眉,冷冷插话:“我才不要这帮蛀虫。”
卢衡予语气不改:“这是皇命。”
西王陆秉昭切上一声:“少忽悠我,陛下才没说过。你要卖方卫安人情,别搭上我,你卖老韩去,这帮废物,他北王不能收吗?”
这诏使现场新提的方案,显然,秦成恤并不知情。
方卫安问的直接:“这是大人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
卢衡予并不多言:“将军若肯今日签字,明日我给将军圣旨。”
西王陆秉昭脸都黑了,语气却是软下来:“衡予,求你了,这帮废物你给老韩吧,放我那儿,我真怕哪天忍不住全宰了。”
卢衡予抬眸看他一眼:“北地苦寒。”
陆秉昭接得快:“那我去当北王。”
卢衡予:“……”
和谈现场,两位皇城重臣就地呛声,方卫安看这二位的眼神越发奇怪了。
方卫安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过,这二位,一个搭台,一个拆台,这叫谈判?
陆秉昭熟视无睹,他此来,根本就不是为了“谈”的,他是十成十的主战派,今日随行前来,是看着卢衡予、是提防方卫安。谈判若不成,他便可第一时间拔刀。
可现在,方卫安和卢衡予气氛融洽,陆秉昭的算盘,注定要打空。那添不添乱,就全看他心情了。
卢衡予自然也注意到了方卫安的神色,要是还想谈下去,惟有先支开陆秉昭。
他浅咳一声:“秉昭,南域边界出现异相。修垣前去查探,人失踪了,你去看下。”
陆秉昭眼皮都没抬,冷声一哼:“他韩修垣一个超品武者还能出什么事。”
卢衡予声色不动:“军报如此。”
韩修垣,北地之主,修为超品,行事素来稳重。若真出事,必是大事。
陆秉昭眉目一收,语气冷肃下来:“我一刻钟回来。”
他不忘补充:“我去救他,那群前朝废物,他韩修垣得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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