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风氏的老家主走了。
于某日清晨披露离开,连窗前春睡的红杏也未惊动。年逾数百的这位老人这样无声息地踏上了他的终末之途,成就风氏的所谓“宿命”。
但问飞鸿不能懂。
倘若天底下当真有什么一降生就如影随形好似附骨之疽般的宿命,那人这一生奔劳爱恨,说到底又有何意义?
况且——他并不乐见他的师兄因一姓之故而奔赴什么粉身碎骨的命运。
风朝闻因此而消沉了数日,柳晓月自是清楚来龙去脉的,并不宽慰他什么,只偶尔在练剑时向风朝闻的窗台递一折新枝。
而三日之后,风朝闻做了个当下看来颇为惊撼的决定。
“我打算脱离风氏。”风朝闻牵起柳晓月的手,愁眉不展,“你会怪我吗?”
柳晓月一副古怪神情,“我怪你作甚?我又不是你风氏祖宗,还轮得到我说你?”
问飞鸿终于知道风烟那套腔调是从何而来了,竟是家学渊源啊。
“风氏一族大多如此,但是……”风朝闻靠在柳晓月肩头,仿佛借此汲一点宽慰,“为何非要如此不可?我便算了,风烟呢?这孩子往后也要走上这条路么?”
“这是你们风家的事,我不掺和。”风烟就在一旁的桌上,柳晓月伸手捏了捏幼子柔嫩的面颊,“但谁要拿此逼迫我的儿子,我断不放过。”
风朝闻也不愧为当世人杰,这等背祖离宗的决定也不过转眼间,“那我们下月便走,我会安排好风氏祖产。”
柳晓月似乎并不在乎,只嫣然一笑,“你若是要入赘我落花宗,当然也是无妨的。”
后来问飞鸿听闻飞雪城中那柄破损多年的第二神兵飞雪剑经袁亦恩之手重铸,又复神兵辉光,而老家主以身投炉,不入风氏祖冢。
风朝闻急忙忙收拾了风氏的宅邸财产,托付给某位远亲——倘若问飞鸿没想错,恐怕是青青那一脉的祖辈,虽也流着风氏的血,但不承姓氏。
这二位都视钱财如粪土,柳晓月亦是落花宗的大小姐,从不将这俗物放在眼中,两人走得轻快,大院一落锁,便天涯浪迹去了。
“啊哟,赤菽还没磨完呢。”柳晓月将风烟抱在膝上,捻起一枚赤菽,凭空搓出根红绳来,将其系在风烟腕上。
凡间父母似乎都有给孩子戴串绳坠锁的习惯,以寄父母之思与平安之念。问飞鸿仅看见系在孩子腕间的一道红,仿佛斩不断的血脉之联。
“娘子,该走啦。”风朝闻头发短了一截,只好用巾帽裹起——他裁了一段发,投入登仙鼎中,续火二十年。
“催什么催。”柳晓月缓缓起身,掀帘上车。
他们如寻常凡人般乘车架马,风朝闻说着想回落花宗看看,又说自己与飞雪城的城主是至交,也是个可投奔的好去处。
风府的门匾已落了尘埃,不过是件不能行不能言的死物,再有多少不甘,也只得缄声凝望他们嗒嗒远去的马蹄轮毂。
记忆便在此断了片。
问飞鸿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形体,秋鸿刀安安稳稳挂在腰间,身周可见荧光数点,映亮一座珍宝堆山。
眼见皆是灵器奇珍——问飞鸿好歹是现任的天宝阁主,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辈,还不至于为这些惊诧。风氏是隐世大族,有些底蕴不足为怪,不过照风烟所言,风氏之人素来少给自家留下什么,恐怕这只是风氏所有宝物的数数之一。
方才的幻境不过开胃菜,问飞鸿闯过的秘境也多了,自然通晓其中门路。听风烟之言,风氏的秘境中应当不会太过险恶,但即便如此问飞鸿也不会贸然探触那些珍宝,免惹祸患。
“使刀的?”
问飞鸿愕然回首,身后多出个人影,他竟浑不察觉。
身似火影的无面老者微一颔首,“刀是好刀。”
问飞鸿抱拳,“在下问飞鸿,前辈是风氏先人?”
无面老者摆手,“身是已逝之朽骸,不论什么名氏了。过来,给我看看你的刀。”
问飞鸿微有犹豫,却还是解下秋鸿,奉至无面老者眼前。
那以焰为身的老者未接过秋鸿,只是瞥去一眼,抬手打出一击,直朝问飞鸿奔去。
既然秋鸿在手,问飞鸿便不会闪躲,直迎焰尖而上,以秋鸿刀身劈开焰团。无面老者赞了一声,蹬腿数步,扬袖接连对问飞鸿出招,可见此人确是块老辣的姜,招式刁钻,将问飞鸿围困。
但仅是过招罢了,还不至于叫问飞鸿使尽浑身解数,只一柄秋鸿,也算应对自如。
无面老者呵声,收了神通落地,“刀式毫无章法!不成体统!但看你如此行云流水之态,想必也自有一番心得。”
问飞鸿腼腆一笑,“家中师长不擅此道,只好自行摸索。”
“哼……罢了!”无面老者背身去,“既然入我登仙鼎而不遭魂火灼化,也不当叫你空手而归,我便授你一道刀意。”
问飞鸿:“刀意?”
眼前火光腾燃变幻,光影游融间仿佛凝为实体,方才还不见面目的老者有了眉眼,一双眼极锐极沉,朝问飞鸿瞥去,令人想起北地的雪山,看似静默,实则山崩之时得见掩天之势。
“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他叱道,“以为自己身生二两天赋便无不可成之事,你这种崽子我见多了!刀势如此圆融,丢了一往无前的劲头,还使什么刀!不如学那南疆妖人,蛇骨为鞭耍些鬼蜮伎俩算了!”
问飞鸿欲辩解,“我并非……”
横眉倒竖的老者弹出一指,直奔问飞鸿眉心。
虽有指风,却无杀气,问飞鸿未曾闪躲,而是生受了这一指。
似有万丈涛起、千重风波——问飞鸿微妙地从中窥见了些什么,一闪即逝,较他的刀还快些。
“小子,你记住了。”眼前人的神情便如这一指中的刀势那样利,那样所向披靡,一时叫人无从分别眼前人究竟是须白老者还是意气风发的怒马少年,“用刀之人,是不可转一道锋,亦不可怯退一步的。”
“我记下了,多谢前辈。”问飞鸿脑中还是那股刀意回荡,久久不得平息,他向老者恭敬一礼,“前辈可知,我入登仙鼎时见到的一段幻境,那是何物?”
老者负手,“登仙鼎外有炼魂灵火护佑,自然会对你下一番考验,你既然无恙通过,便证明你乃得灵火青睐之人。幻境不过一番试炼,过去了便过去了,无需放在心上。”
问飞鸿疑道:“试炼?”
老者:“莫非你所见,不是自己往事?”
“不……”他含糊道,“只是些风氏旧事罢了,与我没什么干系。”
老者睨着眼打量他,“你这小子……你是不是带进来了什么与风氏的因缘之物?”
他这么一说,问飞鸿当即想到了那块毁了一角的锦帕——虽说他贴身多年,但说到底还是师兄的旧物。
竟是这般误打误撞,由师兄的一块软帕挡去了灵火的试炼,在鼎外所说的“我便帮不了你了”也没作数。
问飞鸿不由失笑,下意识捂了把心口。锦帕上还有风烟以血绘就的碎空阵,问飞鸿早些日子便暗地里将此阵落锁在了风烟身上,哪怕两人相隔山水万重,也可以此阵相会。
老者见他这模样,颇有些不耐烦,“刀意也给你了,还不知足?赖在鼎中做什么?”
问飞鸿似有些不好意思,再抱拳向老者,“前辈有如此刀意,想必是此道大能。我家中师长不通此道,平素无试手之机,今日机缘巧合下遇见前辈,想请前辈再指点两招可好?”
老者似也意外,不料问飞鸿不求宝器灵物,只是想要过招——但凡使刀枪剑的,谁不是个痴人?谁不欲与强者交手?
他并指牵出火线一道,割风刃般袭向问飞鸿。问飞鸿抬手相抗,愣道:“前辈不出刀么?”
老者骂道:“不长眼的后生!心有刀意,何必握刀在手。倘若有朝一日你刀碎身陨还须以命相搏呢?你还非得寻把金铁刀刃不可么?”
虽是焰线火风,但不失刀势凌厉,问飞鸿一边回击,一边品察其中刀势,无论如何变幻,总与他脑中掀波激澜的那一招刀意暗中相合。
“受教——”问飞鸿自火风间隙中竖刀而进,凝千般于一刃之间,势不可挡,甚至直将老者身形劈散。
而后他反手一挡,回身别开无预兆自后方袭来的一击,秋鸿的刃芒划出极凝极丽的一线,流星般收束他掌中。
“不错、不错。”焰光缓聚成形,老者轻飘落地,又复成了那火影朦胧的无面之样,“方才给你的刀意,能领悟其中一二否?”
问飞鸿:“嗯……只晓其形,未能解其意。”
“罢了,你便是在秘境里待上二三十年,也未必能参透什么。”老者抬袖,一指将问飞鸿掀出去,想必先前与他过招时还有所留手,否则问飞鸿还要狼狈些,“你且出去吧,千万记得一事:你的刀从不在手中。”
秘境飞快崩落,问飞鸿感觉到灵火灼热,而那老者身形如流云渐远,不再能看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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