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风烟这些日子很是不好过。
天水泉主毫无预兆的回归还是其次,苍霖之事也有任平生去追查轮不到他来忧心,试仙大会因此中断更与他无关,令他心烦的是——软磨硬泡把他留在了飞雪城的问飞鸿与那个每天至少要来看望他五回以确认他死活的二城主沈镇。
飞雪城内桂香四季,风烟走在大变了模样的城主府内,不经意碾碎几瓣落红。
“沈大哥无事的话,可否替我去城西天宝阁一趟?”
问飞鸿不由分说地把包裹塞入沈镇怀中,“这是易老送来的灵宝,我不大懂这些,还得麻烦沈大哥看一眼了。”
沈镇收了东西,骂骂咧咧地起身赶去天宝阁,临走还不忘瞥院中的风烟一眼。
真是好景、好光阴,廊外落花逐风而落,被问飞鸿攥在掌心,他杯中茶水微动涟漪,仿佛期待着谁来一饮而尽。
“师兄。”
问飞鸿踩上栏沿,到底是年轻人身手敏捷,三两下登上风烟身侧那株桃树,唯有软缎似的青丝垂下,无风也在风烟眼前微微摇晃。
“师兄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做些什么事呢?我一直很想师兄,总觉得或许某天一睁眼师兄又会站在我面前——师兄好像是无所不能的。”
这小师弟——问飞鸿也不小了,早几年便已及冠,还和从前那般爱上树爬楼。风烟拨开他那一截乌黑的长发,随地在树根旁坐下,“只是在雪原养伤罢了,不来见你也非故意,半年前才痊愈。”
问飞鸿垂下眼帘,那尾羽般的睫恰好掩盖他的眼瞳,叫其中意味难明。
他试着探了探,却未能摸索到风烟的手。
“师兄再与我说说吧,从前的事,北漠魔宗那一战……我想要知道更多,师兄告诉我好不好?”
风烟失笑,“怎么,是因为寒骨幡之事?”
“飞雪城中少有经历过那一战之人,我也只听闻了一些师兄断剑破魂阵的传说,魔宗之战到底是如何呢?”问飞鸿笑了一下,“思来想去,与其求旁人,不如问问师兄。”
“当时魔宗祸世,散失心邪功以揽聚血力,为世不容,仙门的年轻人与老头便凑在一处,准备一举端了他们老巢。”风烟耸耸肩,“你想听什么?”
问飞鸿“噗嗤”一声,趴在斜出的枝丫上,看着风烟,“师兄说得就像是一群人去漠北游山玩水一般。我想要了解师兄经历过的所有,在漠北见过什么、听闻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可惜那时候我尚未出生,不能一见师兄千里不留行之姿,真是遗憾。”
他有一双极明的眼,不能观火,也未可洞心,唯独望着什么人时,古人诗中难赋的深情也不过如此了。
问飞鸿尚是个孩子时,向来只知道直勾勾地探看,也不知道这五年里跟谁学了这些。
“能有什么呢?”风烟喟叹道,“你师兄我见过的多了去了,尸山血海也是不少的,这叫我从何讲起?”
问飞鸿:“那便从师兄出生那日起吧。”
风烟:“去你的,给我下来,堂堂城主上树爬墙像什么样。”
“又不会有人看见……”虽然这么嘀咕,但问飞鸿还是老实地跳了下来,往风烟身旁凑去,“师兄在担心我吗?”
“是啊,成日担心飞雪城的摊子砸在你手里。”风烟别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既然你如此清闲,便来与我说说,天宝阁在你手中如何了?”
问飞鸿:“我以为师兄早已知晓的。”
风烟:“我应当知晓什么?你自己说吧。”
问飞鸿瘪起嘴,“既然如此,师兄还不如亲自去天宝阁看账本,又何必问我。”
风烟:“跟我装模作样什么?过来,领我去看看。”
问飞鸿微愣,“师兄还当真要去查账?”
风烟弹弹手,起身而去,步法轻巧地将问飞鸿落下一大截,“那点破账有什么可查的。你师兄我就算没了个天宝阁也照样家财万贯,还轮不着觊觎那点给你的东西。”
虽未解风烟之意,问飞鸿还是领着风烟去了开在城西的天宝阁,刚被他撵走的沈镇也在其间,与掌柜的争执一件灵器的品级。
天宝阁是风烟更早些年借天下第一人的名气而建,原先不过是个灵宝拍卖之所,但风烟翻利的本事不薄,十几年间叫天宝阁遍地开花,也成了聚揽天下之财宝的聚宝盆。问飞鸿言他财力万贯并非玩笑话,就算五年前风烟一掷千万将天宝阁赠与问飞鸿,也远不损他家底。
不过问飞鸿也仅仅是挂名,他不懂这些,还是交由专人经营,沈镇有空时也会去看顾一眼。
“来得正好,风烟!”沈镇瞥见他们身影,连忙招风烟过来,“你来说说,这到底能不能算上品。”
那是问飞鸿刚塞给他的包裹,锦匣中的灵宝是一柄玉扇,江南天丝为面,仙兽之肋为骨,扇面素简无题,唯有细碎金芒缀以为饰。
“喔,广鹤子的遗作?”风烟从问飞鸿襟后捏了块帕子,将山柄捧起,“唔……只是几道简单的斩风阵,但以灵器之资论,算不得上乘,但胜在扇骨雕竹如青飞蝶如生,尽极风雅。”
他顿了顿,惹来沈镇不耐烦的哀怨一眼。
“因此,与其讨论是否得称上品,不如直接卖与我。”风烟将匣子合上,毫不客气地强买强卖,“你们问城主还欠着我钱呢,从他口袋走。”
沈镇给他气笑了,“一回来便雁过拔毛是吧,还真是往日风范。”
风烟摆摆手,“又不是不给钱,总好过叫不懂风雅的家伙补上几道阵纹坏了这天工。你们家问城主丢了我一柄扇子,赔我也是理所应当。”
沈镇狐疑地看了跟在风烟身后的问飞鸿一眼,问飞鸿报之以歉意的笑。
败家城主!
“风……风泉主啊!”
风烟收起锦匣的动作稍顿,随即端端正正地敛袖躬身,朝拨帘拄杖而来的老者恭敬一礼,“孙老。”
“老朽从未想过竟还有再见您的这一天……”天宝阁的元老,被问飞鸿接到飞雪城来养老的鉴宝大师孙老一手支住拐杖,一手握在风烟拳上。这老者筋痕遍布的手微微颤着,与风烟相握,“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风烟不答话,只是任由孙老紧握着他的手。
这位是天宝阁创立之初便在的老人,也是飞雪城老城主袁亦恩器冢中的旧人。风烟年轻气盛那时候,孙老照拂他不少,后来被问飞鸿接来飞雪城,想必也为问飞鸿助力良多。
风烟父母早逝,称不上有师长照护,这位孙老对他而言分量不轻。
还是问飞鸿站出来,轻轻扶住因过于激动而脚步发颤的孙老,“我扶您去雅间吧,师兄一道吗?”
“嗯。”风烟取出了匣中玉扇,点于自己唇下,“我稍后便去。”
老人家年纪大了,步伐难免慢顿,问飞鸿望了一眼风烟背影,扶着孙老上座。
“城主,莫怪老朽多言,只是老朽时日无多,实在不忍再见故人离散。”孙老拍着问飞鸿的手,“泉主他不是那样弑师忘恩之人,当年之事或许另有隐情,你也莫要太过怪罪于他。”
“我明白的……”问飞鸿为孙老倒好茶水奉上,笑道,“能够再一次这样看着他,我便知足了。往事已去,我也无意纠察,况且师父的器冢也已落封,有碍于师兄之事,我断不会做的。”
孙老点点头,“你是好孩子,老朽知道。”
提及器冢,孙老忽出此言将话头截断,问飞鸿便知是风烟推门而来,回首道:“师兄!”
风烟:“沈镇找你呢,我在这与孙老说会儿话。”
问飞鸿:“好,师兄有什么想尝尝的吗?我去街上看看。”
风烟笑了一下,“你安排就好。”
问飞鸿带上了雅间的门,风烟抖开袖摆,坐在孙老对面。
“虽然早料到问飞鸿会接您来,但能在此见到您,我也实在——嗯,这茶不错。”风烟扫了扫杯盖,蹭去茶面滚气,“您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了。”
“泉主,老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怎样也不会再坏泉主之事,但求一问。”
他顿了顿,道:“五年前月尘山器冢中,您发现了什么,是吗?”
杯中茶还烫着,风烟只是浅尝一口,难以深饮。他叹道:“我知老城主于您有师恩,您向来敬重他,器冢既已落封,那些我便无意再提。如今最重要的是保全飞雪城,莫叫后人的路太过难走。问飞鸿这些年辛苦您也看在眼中,我又何敢翻出旧事恩怨惊扰如今的飞雪城。”
孙老:“看来泉主对师弟的爱护之心非同一般,既然如此,老朽也可以放心了。”
“爱护之心。”风烟轻声念着这几字,出口却成喟叹,“只盼能如此吧。”
说什么来什么,敲门声起,风烟知是问飞鸿,便让他进来。这家伙抱着大小匣包,手忙脚乱地放在桌上,卖乖笑道:“这是锦花巷新的糕点,孙老也尝些吧?”
孙老乐呵道:“牙口不中用啦,不能像你们小辈一样啦。”
“这桂花软冻味道好,师兄尝尝?”
问飞鸿打开盛放糕点的精致小匣,端至风烟眼前。浮着桂花瓣的冻糕形如元宝,做的倒是讨喜,也叫人有食欲。
这目光说不上殷切,只是被这年轻人如此热烈地盯住,风烟也不好意思躲闪,只是尝了口桂花冻,简单称赞,问飞鸿便笑得花开了似的。
孙老握着拐杖,乐呵呵地窝在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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