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锦的光华夺目,富丽而细密的纹样叫见惯了绫罗绸缎的老宫人也啧啧称叹。
“陛下日日留宿丹桂殿,婕妤娘娘可是陛下心尖上一等一的人物,封妃指日可待!你们可都记下了,有了什么好东西要丹桂殿先挑,以后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谢公公提点!”
“干爹,那淑妃娘娘和荀妃娘娘...”
杨淑妃育有宫中唯一一位皇子,位份最高,为后宫之首,理应由她先挑,但荀妃并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是知道自己得的是别人挑剩下的,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荀妃一生气,他们这些负责进奉的宫人被拉出去结结实实挨上几十板子也是有的。如今荀家势力在朝中如日中天,而杨茂被李晏冷落,再加上杨淑妃向来冷冷淡淡的,也并未听说她打罚过哪些宫人。
思来想去,老宫人一咬牙:“最后送淑妃娘娘的吧,反正她也不甚计较。”
宫人先将太后爱穿的湖蓝色留下,随后按着郑婕妤的喜好挑了许多艳色锦缎。他们知道这位婕妤娘娘在跳西域旋舞,一定要穿最鲜亮的衣裳。犹其郑婕妤最近犹喜红玛瑙绿松石这些颜色浓重的首饰,所以更得要穿得亮丽夺目才可相配。
荀妃张扬,亦喜艳丽服饰,老宫人犯了好一会难,挑来拣去,又从颜色稍淡些的绸缎里挑了些花纹繁复精致的凑数,也算勉强凑成了给两宫娘娘的。
老宫人看着剩下的老成寡淡之色,摇摇头:“还好淑妃娘娘不是个难缠的主!”
宫人鱼贯而出,五光十色的锦缎在日光照耀下缓缓流向六宫各方向。
“启禀娘娘,奴才知道娘娘喜艳丽颜色,特地挑了,先紧着娘娘使。”
小宫人低眉顺眼,脸上挂着讨好的笑,笑容甜得发腻,就像是一碟搅不开的黏稠糖浆,只看一眼就能糊住嗓子眼。
他使了个眼色,身后跟着的宫娥捧着托盘呈一字排开。
波光流转,满室璀璨。
“奴才都安排好了,郑夫人十日后进宫,到时候先见过淑妃娘娘,便可来娘娘的丹桂殿了。”
“本宫母亲年过五旬,身形偏瘦,去掖庭找些相仿的女子,带来叫本宫掌掌眼,照着她们身形给本宫母亲裁制新衣。”
郑婕妤漫不经心地扣上茶盖,睨了一眼流光溢彩之物,语气淡淡:“你这差事当的真是越发好了,既知本宫母亲要来,怎不挑些持重端庄的颜色?”
“这...”
小宫人冷汗直冒,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他是新来的,因口甜伶俐,拜了尚宫局老宫人做干爹,好不容易得了这个得脸的活,却弄巧成拙。
若是这次触怒了郑婕妤,只怕他在宫中将永无出头之日了。
念及此,冷汗涔涔,慌忙跪下时,肘腕微微颤抖着。
身后宫女也跟着哗哗跪下一片。
他听干爹说,郑婕妤原本就是掖庭宫女,一下子飞上枝头当了凤凰,成了风头无两的贵人娘娘。他想着,既然她也做过宫娥,许会怜悯他们这些底层奴才不易吧。
想到这里,他心一横,磕头如捣蒜,斗胆道:“求娘娘息怒,奴才是从滨州新进宫的,求娘娘看在初来,饶了奴才这次吧!”
他家乡并不在滨州,但不知怎么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了婕妤母亲来的地方。
在深宫下意识自保的反应,就是揣测上位者的喜好。
“哦?你也是滨州来的?”郑婕妤将茶盏搁在小机子上,玩味地看着跪在台下的小宫人。
“是,奴才家是滨州的!”
小宫人急忙应道,语气激动,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因祸得福,万一自己就借此关系傍上郑婕妤,从此一步登天了呢?他的那些干兄弟们应该再也不会欺负自己了吧!
他美滋滋想着,方才的恐惧全然抛之脑后。他一直保持着叩首的姿势,期待地等着郑婕妤叫他起身的声音。
良久,郑婕妤的声音在自己头顶幽幽响起。
“你是想和本宫攀亲么?”
此话如一记闷棍,砸得小宫人眼冒金星,惊惧交加之下,两层冷汗粘腻地叠在一起。
“奴,奴才不敢!”
明亮的丹桂殿此刻如一个蒸笼,叫这个手脚发软的小宫人再也透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人强按在水缸里,好不容易手松了,得以大喘,就在猛吸那口气时,又被冷不丁地压在水里。
郑婕妤厌恶极了他这副自作聪明妄加揣测的奴才相。
“碧霄,他弄污了陛下赏赐的蜀锦,拖到干净的地方打死吧!”
“求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求饶的哭叫听的人心里直发颤,连带着身后进奉的宫女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碧霄劝慰道:“娘娘,他冲撞了娘娘,打死也不为过的。可朱夫人进宫,是喜事,何必为了一个奴才坏了娘娘心情?不若饶他这一次,也当为朱夫人积福了!朱夫人宅心仁厚,想必也不愿见娘娘为此事大动肝火。”
听她提起自己母亲,郑婕妤眼底漫上一层孺慕柔情。
“是了,母亲最是仁善不过的...可就是这么好的人,却被...”
郑婕妤不再说了,语气陡然变得狠厉:“去,本宫再也不想见到他!罚他去掖庭做苦力,除非死了,不许出来!”
好歹是保住了一条命,可是暗室冬冷夏热,不知从哪个死掉的宫人身上扒下的衣服继续给新发落来的人穿,粘腻腻的,几天就浑身长满红疙瘩,痒起来挠得血肉模糊,或化脓或留疮。再加上满是老鼠蟑螂,听说进去的人,身上再没有一块好皮的。
到底是生不如死。
“娘娘,听说郑婕妤发落了一个宫人。”珍珠不忿道:“她素来对娘娘和小皇子居心叵测,现在又这般抓尖卖乖,哄得陛下团团转,蒙蔽陛下!”
“蒙蔽?若真的是女人魅惑蒙蔽男人,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那早该是女主天下了。”杨淑妃画画的手顿了一下,叹了口气,搁下笔,吩咐道:“你亲自去跟掖庭的人说,别太为难他。”
“娘娘,郑婕妤正得宠,咱们这样,岂不是...况且,现在尚宫局都是先紧着丹桂殿,只怕掖庭那边也是听郑婕妤的。”
“本宫是淑妃,远在她之上。你快去吧,去晚了...那也是一条人命!”
一顶青布小轿抬进了宫。
兜转绕了大半个皇城,最后终于在丹桂殿落了脚。
“娘娘,您不能去,得等朱夫人先来拜过您。不然,陛下知道了,恐怕要怪罪娘娘!”
碧霄小心提醒,郑云舒克制着眼中的泪花,
朱夫人一时不敢相认,眼前这个满身锦绣、恍若天上神女的贵人娘娘会是她的女儿。
一下,膝盖就软着跪了下来。
“老身叩见娘娘!”
郑云舒当即要扶,碧霄死死拖住郑婕妤的肘腕,才不至于叫郑婕妤失了礼数。
一套礼数行完,郑云舒这才热泪盈眶地抱住朱夫人,失声道:“娘!”
朱夫人颤颤巍巍、小心翼翼地进了丹桂殿,抬头一看,四面墙壁玲珑剔透,金光灿灿的十五连枝灯左右各一,燃着的火苗映照得璀璨如花树。鹤鼎中幽幽燃着说不出的好闻香味。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竟越发把眼花了。
朱夫人看着边角缀了拇指大珍珠的坐垫,一时间竟不敢坐下。
“娘,快坐啊!”
碧霄又领着一众小宫娥奉上香茶糕饼。
“娘先垫垫,待会我叫小厨房做些吃食送来!”
郑婕妤亲自将碟子摆至朱夫人面前,又亲自奉了茶搁到朱夫人手上。
“娘,就把这儿当自己家!儿现在是妃嫔,沐陛下恩泽,以后再也无人敢欺负了娘去!”
闻言,朱夫人只觉鼻头一酸,忙搁了茶盏,不动声色地揩去眼角水渍。
“儿啊,你不用担心娘,娘很好!”朱夫人端详着既像自己女儿,又不像自己女儿的郑婕妤:“娘是担心你,你一个人在这皇城,娘只知道一句俗话,伴君如伴虎。娘什么也给不了你,娘只觉得惭愧...”
“娘,儿在这很好,陛下宠爱儿,儿没什么可怕的!”郑婕妤也鼻头一酸,忙岔开话题道:“不说这些了,娘看看这些衣服颜色可还好啊?”
朱夫人对着华光璀璨的锦绣衣裳瞪直了眼,局促地摆手:“就不这么铺张了吧...”
郑云舒心疼地捂住朱夫人那双粗糙、满是细碎伤口的手,坚定道:“不,女儿要对得起自己,也要对得起娘。”
“女儿去兖州接娘,娘被那个老东西扔在滨州老宅的庄子上不管不问,他自己却搂着姨娘逍遥快活!”郑婕妤冷笑一声:“娘放心,一定有那一天...”
朱夫人急忙打断,劝慰道:“好孩子,他毕竟是你父亲,没有他,我又何来你这么好的女儿?”
郑婕妤撇过头,不再言语,只是命宫娥伺候母亲梳洗更衣。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最喜欢依偎在母亲身边,那个时候,母亲饱满得是秋天最圆润的果子。
现在,这具身体像是被风干瘪去的橘子。
“我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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