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大西街的人对宋知凛的印象,就一句“那可真是个好小子”,说完便扯着嗓子笑起来。
宋知凛今年春分刚满十七,早年间单枪匹马去华中走了一圈,自认为能创出个名堂。可他这个人运气不好,不仅没碰到什么机遇让他飞黄腾达,富贵圆满,还差点被抓去当了大头兵。
一年间他一无所获,宋知凛没法,只得灰溜溜回了大西街,不敢再做什么异想天开的美梦。
走的时候雷声大,回来的时候没了声响,宋知凛算是在大西街出了名,吃酒的、听曲的、走街串巷卖香烟的,都把他这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宋知凛本人,说不在意吧倒也不是,他听了心里也会有火气,但生着生着气,他又会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吧下来,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
宋知凛他老爹原先也是富甲一方,好日子断绝在他这一代,说起来也挺让人唏嘘。
原先宋家做布匹生意,天津一带的大小布料几乎都得从他家货船上过一遍,后来生意落败,偌大的家产顷刻间土崩瓦解。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宋知凛他爹过了两天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后,跑到渡口脖子一梗投了大运河,相继的母亲李氏也跟着去了,即使有了足月的身孕也非要夫唱妇随。
债主逼上门,从自家宅中被赶出来的宋知凛傻了眼,享乐十年,好日子这算到了头。
宋知凛身无长物,身上唯一值点钱的棉袄还被地痞扒了去,天寒地冻的,他缩在草垛里睡了三天,冻得嘴唇青紫,呐呐地说胡话。
要不是江老爹发现把他背了回去,说不定宋知凛已经跟着父母和未出生的妹妹渡入轮回。
“哎……知凛有件事你听说没。”江平用胳膊撞了撞一旁的宋知凛。
话说一半着实讨厌,宋知凛偏头睨了江平一眼:“说。”
话了,他将视线转到台上,继续听那白须老头抑扬顿挫。
老头腮帮子鼓起,讲到激动时刻不禁口水四溅,正是水浒中精彩至极的“醉打蒋门神”。
“楚老三昨个回来了。”江平神情激动跟说书老头有得一拼:“来了好几辆小汽车,下来的人女人占一半,仆人占一半,鞭炮放了十几挂,听人说气派得很嘞。”
楚老三?
就是那个三兄弟只活了一个的泼皮无赖楚三儿?
昨个宋知凛半夜被叫去渡口搬货,回家后累得倒头就睡,活像没睡过般睡到晌午才醒,想来这才错过了“楚三儿”的十几挂鞭炮。
感叹了下世事无常,宋知凛笑了下,又把注意力转到台上。
听客反应及其敷衍,江平却并不泄气,继续在一旁念叨:“听说楚三要给他那饿死病死的爹娘修坟,修完坟后设宴宴请乡里乡亲,人家说得可热闹了,咱要不跟过去看看?说不定能蹭顿好的呢。”
看什么?看热闹?
宋知凛觉着,这热闹倒也没什么去看的必要。
“人家是衣锦还乡,我们去干什么?”他想也不想就答。
江平张大嘴巴“啊”了一声,一时之间没弄明白,这热闹有什么不能去看的。
宋知凛扭头看了江平一眼,见对方一脸茫然,不禁发笑:“我们这种人还是不要往上凑的好,不然只会让人平白看了笑话。”
这道理宋知凛去年还不懂,如今倒是心平气和地说了出来。
“这……你说的也是。”江平听后点点头,反应过来宋知凛话中意味,黝黑的脸上竟也看出些窘迫。
“人家现在是发达了,我们……哎……也就这样了。”
平日里脸皮厚得能挡子弹的江平,很少说话这样扭捏。
世事无常,转眼间楚三儿成了楚老爷,说是个老爷,其实前半辈子也都是靠着力气吃饭,在徐记码头天天给人抗包卸货,力气是最不值钱的,所以楚三儿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子,年近三十连婆娘都没能娶上。
如今竟是发达了,在南街最繁华的地段买了处宅院不说,还娶了房姨太太,听说貌美如花,这楚三儿娇妻美妾成群,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江平扯了扯身上破洞的棉布褂子,再看了看宋知凛磨起球的毛衫,也觉得两人的形象有些上不得台面。
这一点江平想多了,宋知凛没觉得有什么,他只是懒得人挤人罢了。
入口的茶水苦涩,宋知凛轻轻刮去上面的碎茶,又尝了一口还是不好喝。
他尝不出个什么特别,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爱喝,只是得闲听书时会点上那么一壶。
台上老者一拍醒木,声音雷霆之势,吓得蒋门神都低头连连认错。
一旁稀稀拉拉的听客拍手喝起好来,宋知凛显得有些意犹未尽,见老者退场,这才掏出上午刚结的工钱放在桌上,接着,他起身往门外走。
江平见了,赶紧把杯中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跑着追上宋知凛。江平个子高,身板却算不上壮实,细细的一长条。等他追上宋知凛时,已然有些气喘。
“知凛……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娘换了些白面包包子,缸里的鱼也给你留着呢,二老都想着当面谢谢你。”
前些日子江老爹修自家瓦房一时不慎从梯子上摔了下来,索性冬天穿得厚实,身子没摔出什么大事,就是右脚落地后把脚扭了,骨头有些错位。
伤筋动骨一百天,万汇药铺的工江老爹是没法去上了。江老爹是万汇药铺的长工,在他家干了三四年,伤痛面前,主家却并不通融。
一句话,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要万汇药铺等江老爹修养好,简直痴心妄想,能不能结算工钱都犹未可知。
看着一瘸一拐还非要上工的江老爹,宋知凛一声不吭辞去迎福楼跑堂的活计,到万汇药铺药材库房里一连扛了两个多月的药包。
药材不能洗,一洗药性就洗没了,一包一包的药材挪动时灰尘四起。顶工那段时间宋知凛灰头土脸,回到家鼻息间还尽是泥土灰尘,简直是一大酷刑。
这些,宋知凛全都一笑带过:“没什么,你是我兄弟,江叔是我救命恩人,该帮的我都会帮。”
“不行。”江平一脸严肃,很少这么坚持:“一码归一码,你帮了这么大忙,肯定是要谢的,况且我爹说不把你请过来,他就把我腿打断。”
宋知凛听了这话,顺坡下驴道:“既然盛情难却,我今晚过去总行了吧。”话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拒绝。
江平挠了挠头:“什么情?缺什么?”
宋知凛还是少爷那些年,有幸去学堂读过两年书,虽没多深厚的学问,但对比目不识丁的江平,他肚子里那么点墨水也还算够用。
宋知凛好笑地摇了摇头,接着从怀里掏出个灰布袋,他也没数有多少,尽数塞进江平手里:“这钱你多买些肉,咱们晚上好好吃一顿。”
江平拿着钱有些踌躇,他知道这些钱宋知凛差不多得攒一年。
“这……我让你去我家吃饭,你给我钱算什么事啊?”说着,江平就要将布袋塞回去。
而宋知凛也自是不肯接,两人你来我往,就这么站大街上推搡起来,宋知凛却也并不生气,看准时机快速把钱塞进江平口袋。
“你也别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孤家寡人的,也没打算娶媳妇,钱在我面前存不住。”
说着,宋知凛捏了捏江平的肩膀:“收着吧。”
江平掏钱的动作顿住,半晌,他沉默地一点头,算是收下了。
“行吧,那你晚上记得来。”
看着江平剃秃了的平头,宋知凛突然手痒,抬手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放心,一定到。”
“我都多大了,你还跟小时候一样拍我头,我娘说了,拍头漏财。”
江平想侧身躲开,却还是难逃魔爪,脑瓜子又被捉着拍了好几下。
他捂着头,探出两只哀怨的眼睛:“我的财都被你拍走了,害得我娶不上媳妇,真是倒了霉了。”
对此,宋知凛露出白牙,呵呵一笑。
街上人群消失不见,唯有腿脚不便的张伯还在街口卖豆腐,想来都是去荣府看荣老爷和他那姨太太了,平日热闹的街道此时显得冷清起来。
冷风顺着裤腿爬上来,宋知凛畏寒,虽然早已过了立春,但他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宋知凛将袖口往下拽了拽,将冻得开裂的手缩进去:“走了啊,这鬼天气冷死我了!”说完,他转身拐进巷子。
待宋知凛身影完全消失,江平这才收回视线,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形容不上来,也没那个能力念出两句古诗词,江邻只得叹气又叹气:“唉……我兄弟多好一人啊,重情重义,偏偏老天无眼,唉……”
宋知凛回家后也没脱衣服,裹着一层皮似的棉被躺床上睡起了囫囵觉。
这一睡就睡到中午。
宋知凛睁开朦胧睡眼,想起还要去江平家吃饭,没跟往常一样磨蹭,利落的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洗了把脸,动作粗暴活像搓麻绳,看着水中倒影,宋知凛竟又生出些不甘。
直觉告诉他自己不该是这副模样,可现实又狠狠教训了他一通,叫他有心也没胆。
“咕噜噜——”
肚子不合时宜打了个响,宋知凛揉了揉空荡荡的胃,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我也真是的,想那么多干嘛,当务之急是先吃饭。”
江平家离宋知凛家不远,走路两步就到了。
“人去哪了?”
宋知凛环顾四周没看见半个人影。
屋子里没什么家具,几乎是一目了然。锅台旁就是床,锅中像是在煮着什么,此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灶台旁的木桌上,冒着热气的白面包子摆在正中间,包子旁紧紧挨着几道小菜和一坛酒。
酒菜宋知凛一眼看出来是迎福楼的手艺,他家味道确实不错,价格也是极贵,一盘凉菜能买上两斤猪肉了。
酒肉都有,可这人都去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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