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再次打开,仆人端来一方托盘,上面两杯酒闪着幽冷的琥珀微光。
崔长治端起其中一杯倒进案头一盆寒兰,不到半刻茎叶焦黑枯萎。
再端起另一杯递到元旻面前:“老夫感佩殿下为人,却隔着血海深仇,就在此送殿下一个体面吧。”
“崔长治,你敢!”阿七撕心裂肺地呼喊,扭身想挣脱出去,却被死死钳制,只能徒劳哀求,“不要喝……”
崔玄仁叹了口气,眼神悲悯:“姑娘,情深不寿啊。”
元旻回头看她,眼神有些说不清的孤寒萧索,笑容苦涩:“家臣所为皆听命于晚辈,还请国公莫要迁怒于她。”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霎时,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
阿七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张了张嘴,喉咙却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泪流满面。
这个曾寄托了她所有景仰、所有倾慕、所有梦想的人,这个泰山崩于眼前仍面不改色的人,这个无论何等绝境都能踏出生路的人。
就这样,再次倒在她面前。
如此轻易,如此潦草。
阿七肝胆欲裂,趁两肩压制一松,挣脱钳制扑上前,紧紧攥住元旻的衣袖泣不成声。
崔长治静静注视着她,似有所感。
只见她缓缓站起来,满脸泪水盯着他,被捆缚的身子无法行走,却重重一歪、用头撞向他,张嘴就咬,像是拼着一死也要从他们身上撕下几块肉来。
旋即,她后颈一痛,僵麻的感觉霎时传遍全身,她眼前一黑、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
黑,好黑。
狭窄逼仄的空间里,充斥潮气、腥臭味、腐烂味。
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像苟延残喘的呼吸、像垂死挣扎的哀泣、像脓血滴落、像□□腐烂……
像苻洵六年前在龙津围场经历过的一切。
蝎子爬行的时候,尾部会簌簌振动,尾针锥在皮肤上先是剧痛,而后又痒又烫、逐渐全身都没了知觉。
蚂蚁总是成群结队行动,最喜欢钻进伤口、鼻孔、耳朵、嘴巴……在一切有孔的地方蠕动、噬咬,又痛又痒,像被无数绣花针刺来刺去,那疼痛并不剧烈,却因为数量太多,怎么都无法摆脱。
花蚰蜒也喜欢钻耳朵,但苻洵能在它们爬进耳朵前一刻,将它们扯出来撕碎。
蜈蚣是所有毒虫中最安静的,贴着岩壁、地面和石头缝,所以苻洵经常被蜈蚣咬到,起初是剧痛、伤口越来越肿,全身滚烫,然后肠胃翻江倒海,不由自抑地呕吐和抽搐。
蛇滑腻腻的,越小的蛇毒性越强,攻击起来快得像闪电、像影子,苻洵的武功以敏捷见长,却也没有它们快。起初他经常被咬到,后来他动作越来越快,被咬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但是被蛇咬到的痛苦最难捱,直到心脏停止跳动前一刻,他都是清醒的,清醒地感知蛇毒游走全身的痛,清醒地看着洞中其他毒虫一拥而上、将他淹没吞噬。
头顶亮起柔和的金光,所有毒虫轰地一声拼命逃窜,像退潮的海浪,他身周终于有了片刻清净。
垂死之际,金蝉从气孔钻进来,绕着他旋转飞舞,一点点驱散浸透他五脏六腑、游走他奇经八脉、渗满他全身的毒。
他又活了。
蚩越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诃那,你不能对抗它们、躲避它们,要学会与它们相处,驯服它们。你为主,它们为臣。”
苻洵已经忘了,这是第几次听到这句话。
这是他被扔进虿洞之后,第八十多次死去,虿洞一片漆黑,他早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只有看到那柔和的金光在头顶亮起、又远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又死了一次。
蒙舍王对他的资质很满意,有志将他培养成无与伦比的圣子,但再好的天赋也是用尽废退,他在山外游荡了十几年,早已明珠蒙尘。
进入神庙接受册封之前,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要尝尽百草、复苏对草木之灵的感应,要徒步行遍各大主山、感知地脉……
进虿洞只是其中一环。
最阴暗、最肮脏、最痛苦的一环。
蚩越很关心他,一刻不停地地守在洞外,一旦感知他呼吸微弱、心跳有异,就会从气孔放入金蝉、及时救活他。
进虿洞之前,他喝下一碗甜丝丝的温水,叫“百花露”,蚩越说一碗可以支撑他一天一夜的体能。
有时候,蚩越听他在洞内疯癫地惨叫、哀嚎、呜咽,会哽咽着问:“想要什么?”
他一遍又一遍,绝望地重复着那三个字:“让,我,死。”
起初,他忍着恶心在洞内摸索,想寻找尖利些的石头、硬一些的岩壁、或是坚韧一些的藤条,通通没有。
山洞内壁覆盖着厚而软的苔藓,扒开苔藓是滑腻腻、潮湿的泥土,他徒手挖了不知多久,也挖不到半块碎石。
后来,他拒绝进食,但饿着饿着会晕,晕过去会有人将他抬出去,继续灌下百花露,再扔回虿洞。
他甚至用牙齿咬破手腕,却发现除了引来更多的毒虫,没别的用处。
“百花露是蛮族至宝,不止抗饿,还能促使外伤愈合”,蚩越在洞外泣不成声,“这个洞是设计好的,没有任何寻短见的法子。”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遍遍死去又活来,生不如死的酷刑地狱。
苻洵气若游丝地哀求:“求求你,放我出去,或者……别救我。”
蚩越很温柔地劝他,哄小孩吃奶的语气:“诃那,只要驯服这个虿洞,你就能出来了。”
“到时候,暖和的阳光、干净的空气、漂亮的朝阳和晚霞、望不尽的山川河流……十万大山都会是你的信徒,所到之处都会对你顶礼膜拜。”
我没有十万大山,受封之后,我拥有的只是碧水河围起来的那簇山峰,那些层层叠叠压抑的宫殿庙宇,那个将我母亲困了十多年、再将她挫骨扬灰的——囚牢。
苻洵心里想着,却连抬抬手脚、或是完整说出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
蚩越又说:“你天赋那么好,一定能出来的,外公在外面陪着你。”
苻洵想起,这句话,蚩越也说了无数次。
脸上传来零碎的啃噬疼痛,衣服碎成一条条挂在身上,身上不知爬了多少毒虫,黏腻腻的、怎么都甩不干净。
他庆幸虿洞中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此刻的模样。
但即使看不见,他也知道一定很丑,脸上身上被啃得坑坑洼洼、结满一层层血痂,到处都是泥、粘液、毒虫的残肢碎片……
神思惚惚间,有个笑盈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俏的脸,眼睛里像是有星星,嘴唇优美得像花瓣。”
他骤然惊醒,仍是这狭窄逼仄的山洞,仍是窸窸窣窣的百虫爬行,仍是萦绕不散的潮气、腥臭味、腐烂味。
这一次,再没有那位无瑕的圣洁仙子,携满身芙蕖花香,面带微笑站在阳光里,向着地狱中的他伸出手。
意识越来越模糊,弥留之际,一滴泪从眼角滑落,他在黑暗中伸出手,轻声呼唤:“姐姐——”
温柔得像呓语。
.
“还疼吗?”
她注视着他满身的伤口和血痂,心疼地伸手触摸,在即将触到他的瞬间,所有画面烟消云散。
阿七从梦中惊醒,眼前一片漆黑,空间狭小逼仄,脑袋磕磕碰碰、身下颠簸不止。像是被扔到一架马车上,马车正在坑洼不平的路面疾驰。
被反绑的双手压在背后,有些麻痹,却仍觉着疼痛,应当是马车的底板做工粗糙。
空气里有元旻的气息,醇厚的沉香、温润的雪松、清苦微甘的白檀,沁着极淡的冰片。阿七屏息听了一阵,才捕捉到一缕若有还无的呼吸声。
她不敢随便出声,借马车颠簸、扭着身子满车厢寻找,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终于隐隐绰绰看到他,一动不动靠在车厢尾部壁板上,双目紧闭。
回想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她骤然紧张起来,眼眶一热,哽咽着低声唤他。
车厢内依旧静悄悄的。
阿七手足颤抖,蜷身身躯、挣扎着一点点爬过去,将头靠在他胸前。
隔着衣物传来淡淡体温,心跳虽弱,却依然节奏分明。
她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长长舒了一口气,不能自抑地落下两颗泪珠。
一只手围过来,轻柔却有力,将她以依靠他胸口的姿态拥入怀中。温热的指腹在黑暗中摸索着,从胳膊慢慢上移、抚过肩膀,再向上,在她脖颈上摩挲。
那只手抚过的之处,好似有羽毛在不断地蹭,柔软而轻的痒;酥酥麻麻的触觉在颈间反复,温热的呼吸从头顶吹来。
她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温暖的沉水香气息里,身躯僵住了,却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了层细密的汗,胸腔里那颗心想被一只大手攥住,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疼吗?”轻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她脑子一片空白,含含糊糊轻“嗯”了一声。
指腹在她伤口周围抚摸,极轻极柔,她紧闭双眸、抖得厉害,好似要窒息了。竭力深呼吸让自己平复,却感觉头顶的呼吸近了,那张脸近在咫尺,他们的气息和呼吸混在一起。
“为什么?”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声音轻的像是幻觉。
颈间摩挲的手下移,顺手臂摸索到手腕,解着反绑着她的绳子。近在咫尺的呼吸依然在靠近,又是一声极轻的耳语:“明明愿意与我同生共死,为什么还想离去?”
声音带了丝落寞:“离开我,你想去哪儿?”
呼吸吹拂着脸颊,已经隐隐感受到体温,她屏住呼吸、不知所措。
绳子终于解开。
手腕松开的瞬间,她如梦初醒,用力撑着底板借力后退,弹坐到车厢另一侧,大口喘息。
她懂了他的意思,可她觉得任何接近,都是亵渎那纤尘不染的白雪皓月。
“还没有想好,不过天高海阔,总有我愿意驻足的地方”,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音也是颤抖的,所幸脑子清醒许多,“我并无背弃殿下之意,只想出去看看,除了重重宫墙、巍巍朝堂、八方军营,这世上的其他人、其他事物、其他风景。”
听元旻未出声,她又说:“我不会忘记殿下十八年的照拂,只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就像之前同在东宫伴读的那几位,幼时再交好的发小,长大后总要各走各的路。”
“还回来吗?”
“殿下若不弃,有再需要卑职效力之处,卑职定会不计生死、再效犬马之劳。”
“知道了”,黑暗里元旻鼻息有些乱,似乎在笑,“此行凶险至极,如此情况以后还很多,你可要惜命。”
她笑了笑,声音轻柔而决绝:“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卑职既已在起云楼许下重誓,定会一直追随主上,刀山火海、誓死不渝,直到主上大业成就,不再需要我出生入死的那天。”
“你难道从未想过……”元旻顿了顿,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又轻轻笑了几声,嗓音低沉了些,“算了,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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