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樊待二人坐下,便关切道:“殿下此时前来,是那件冤案平反的时机到了么?”
元旻瞥向坐在侧边替他们斟茶的阿七,唇角弯了弯,转向景樊道:“如今两国交好,景大人自可向陛下提出为当年的直谏案平反。”
景樊眼中精光乍现,有些怒意:“妓馆凶案发展到现在,陛下仍**,以至于民众道路以目。当年国力空虚,先王非要穷兵黩武大举北伐,家父虽犯颜直谏,却不是为了附和陛下趋附卖国!”
元旻轻笑:“国之邦交,不是交好便是交恶,还有第三条路么?”
景樊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上石桌,哐当一声茶水飞溅:“交好并非趋附,贵国以威势逼压我王,非邦交之道。为何不能如北宛与大翊那般,平等互市?”
元旻道:“只因贵邦国贫民弱,谈何平等?”
景樊大怒:“昔我戎部虽蜗居凤台一带,尚能威武不屈,如今已得戎陵以南沃野三百万顷,若治理得当,即便是贵国百万雄兵,也有一战之力。”
元旻凉凉道:“是啊,若治理得当。”
景樊的怒气瞬间泄了,黯然道:“国主贤明,君臣同心,方能治理得当,可怜我荣国,朝内奸佞当道,就连邦交大事也如此反复无常,一朝天子一朝臣,简直……简直……”
元旻悠悠接口:“简直……望之不似人君。”
景樊一震,挺胸坐直,冷肃道:“你待如何?”
元旻笑容平和,坐得八风不动:“先生今日可以替父翻案,明日也可为更多的人翻案,但是这样的朝廷,先生当真愿意呆在这蝇营狗苟的朝廷?”
“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先生可知我意?”
景樊悚然睁大双瞳,惊恐道:“殿下对下官有大恩,今日之言下官绝不告发,还请殿下莫再提起。”
元旻笑得更悠闲:“举国皆知我与贵国王上即将结成连襟,先生且告发试试?”
景樊尚自震悚,元旻已悠悠起身道:“是非曲直先生自有定夺,晚辈告辞!”
转身走出数步,忽折返,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递过去道:“对了,有位朋友托我带给先生的,似是故人。”
元旻与阿七已策马远去,景樊仍僵坐亭中看着远方出神,他身边站着名中年人,两撇山羊胡、青衣布袍——相术师。
“看清了吗?”
“看清了。”
景樊又低头,盯着眼前两样物事。
檀木盒上描绘的一双云中雨燕已金粉剥脱,纯白丝缎内衬上,一对南珠光泽柔润。
而在石桌上,用茶水写成的那个字,逐渐干涸——“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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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王城为灵昌,最富庶繁华的却是居于东南部的渝安郡。
渝安坐拥大渡口、阜门峡天险,其首府珪山更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集四海之珍奇、会寰区之异味,茶坊、酒肆、点心铺、胭脂铺、罗绮、金翠,热闹非凡,满街绣户珠帘、红袖招摇。
元旻穿着一身毫无纹绣的白狐裘,腰系金线玉带,佩戴苻治赐的螭纹玉佩,信步流连于各布庄、胭脂铺、首饰铺、珍宝坊,阿七穿着浅紫色轻裘,落后他半步、紧随其后。
因二人容貌姣好,衣饰华贵,路人频频回首。
阿七有些忐忑:“殿下,咱们都出来了,质子府可就没人了……”
元旻好整以暇:“无妨,早已报备永兴王,再过两月就要去高相家送聘,总要出来采买些好东西。”
他说得轻松,阿七却黯然,心头五味陈杂。
元旻转过身来,注视着她双目,温声道:“有话不妨直说。”
见阿七低头沉默,又说:“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不会对彼此有所隐瞒。”
是应当如此,却也不是什么都能说的,比如……
阿七默默在心里叹息,沉思半晌后,岔开话题问道:“这些日子殿下行事都带着卑职,有何事需要相助?”
元旻松了口气,展颜微笑:“不必,只需多看多听,留心如何迎送交际便可。”
阿七会意,眼睛亮了几分:“多谢殿下替卑职打算,卑职一定学会这些应酬交际,新朝入仕为官绝不负爱重。”
元旻深深看着她:“你喜欢入仕?”
“卑职眼下也说不准,总要试过才知晓,但无论如何总是新的……”她觑到元旻脸色,赶紧收住话头,“卑职承诺殿下的永不会变,只是换一个身份,既能辅佐您、又不负凌云之志,两全其美。”
元旻轻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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珪山酒楼颇多,且多是三、四层的高大楼宇,虽名称各异,渝安人却都知道城中四分之一的酒楼产业全部姓兰,掌控这偌大家业的是一位中年美妇,人称兰夫人。
兰夫人祖籍灵昌,商户之女,十八年前嫁与珪山兰家长房长子,育有一子秉奕,夫君在族中很是干练。
然天妒英才,兰秉奕尚在襁褓,其父便撒手人寰。尸骨未寒,族中各房男丁已将长房团团围住,各种编排不胜枚举,要将孤儿寡母扫地出门、瓜分偌大家业。
然而过了不久,其他各房惹上官司的蹲了大牢,逛窑子的发了马上风,嗜酒的栽进了河渠,嗜赌的被人做了局倾家荡产。
城中对兰夫人的流言更甚,却再无人敢招惹她,兰夫人本就出自商贾之家,颇有头脑,经营十几年,将原有家业扩充三倍不止。
桃源酒楼位于城西,背靠珪山,阿七带元旻径直穿过前堂,绕过后院假山,右转是一面粉墙,墙下栽了一排山茶花。每株高逾六尺,只有地面以上二尺是树干,上部枝繁叶茂、玛瑙红的花瓣层层叠叠挤在肥厚油绿的叶间,每株便是个巨大的花球。
阿七走到第三株山茶花前,闪身挤入花球与粉壁之间的空隙,在墙壁上按一定顺序按了六下。
墙面上忽然凹进隔门大小的一块,凹进的那块与墙面形成两条可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阿七往里看了几眼,抬足跨了进去。
元旻在外静静看阿七操作,直到看她东张西望后侧身走进去,忍俊不禁,也跟着走了进去。
行了数十步,通道往下,又走了两刻钟才见光,空气却愈发浑浊,带着沉闷的土腥气,阿七解释道:“我们在珪山山腹内。”
前方已有一年轻男子提灯趋步迎来,单膝跪下拜道:“见过殿下,见过首领。”
阿七问:“天权,兰夫人可到了?”
天权回:“兰夫人已携子等候多时。”
天权带他们又走过了一条长长的、往上的台阶,随着头顶石块挪开,清新空气乍然涌入。元旻走出甬道,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猎屋,猎屋地处珪山山腰的一处深凹,周围皆是高大乔木,遮天蔽日。
“渝安云飞燕,拜见殿下,拜见七公子。”中年美妇一身绫罗、也不介意地面脏污,倒头便拜。
云飞燕身后跟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见此情状也跟着稽首跪拜,正是其子兰秉奕。
阿七解说道:“珪山酒楼茶肆繁多,客商往来信息密集,卑职便安排天权在此驻点,并安插耳目扮作伙计,分散在城中多处酒楼。兰夫人为此事操劳颇多,还在山中建了一座仓库供我们物资中转。”
“何止这些,云夫人十多年经营所得尽数投给本宫招兵买马,听说还为此债台高筑,可谓孤注一掷”,元旻欣然,“大事若成,兰夫人劳苦功高,不知以何言谢?”
云飞燕仰头,眼神坚定:“飞燕自幼好学,心存青云之志,无奈敝国女子地位低下,只能依附父兄、夫婿、子侄苟活,妾身多受此等苦楚。听闻敝国以东,有国名为大翊,女子也可自立宗祠、出将入仕,飞燕不才,愿报效如此之大国,请殿下成全。”
元旻颔首应允:“往后,大翊世袭列侯将多‘云’之一姓。”
兰秉奕忙随母跪拜,朗声道:“草民云秉奕,愿为大业尽绵薄之力。”
寥寥数语,弃了国籍、改了姓氏。
阿七与天权进甬道离去,元旻忽停住,转身问云飞燕:“明珠已替夫人还了,景樊鳏居多年,毕竟是青梅竹马的爱人,夫人当真不愿……”
云秉奕也道:“母亲支撑家业、艰辛多年,任何想法孩儿都是支持的。”
云飞燕沉默,而后坚决摇头。
元旻神色歉疚,黯然低声道:“是在下唐突了,只是同为男子,想问夫人一句,青梅竹马的情分,比不过凌云壮志么?”
话是对云飞燕说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凝视着甬道入口。
云飞燕摇头道:“恐令殿下失望,妾身先是云飞燕自己,其次才是云家女、兰家妇、秉奕之母,最后才是侯谦青梅竹马的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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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官家子侯谦与商户女云飞燕青梅竹马、私定终身,时年十八岁的侯谦在雪中跪了三天两夜才换来父母应允。两家已过纳征之礼,侯谦之父却因犯颜直谏被当庭杖杀,阖族流放。
当年,为他散尽千金四处打点的是她,孤身去流放地找寻的是她。
找了两年、等了两年,云父突发恶疾过世,母亲软弱、弟弟年幼,为保住云家产业,身为长女的飞燕遵循父亲遗志,嫁入兰家。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十年后,一名叫景樊的书生崭露头角。又过了六年,景樊已成为一州刺史。
她有一次携子归宁,途径金阙,被恭恭敬敬请入刺史府,那人身形已变、容颜已衰,却仍用熟悉的语调,颤声唤她:“燕燕。”
十几年的光阴隔在他们中间,一去不返。
徒羡梁上双飞燕,不许人间共白头。
云秉奕看着一行人消失在甬道后,恻然道:“母亲何必如此自苦?”
云飞燕叹了口气,笑道:“奕儿,你记住,一辈子只能往前看,有些事过了就是过了,就算因一点痴念找回,也早已面目全非。”
当年,夫婿亡故、幼子嗷嗷待哺、娘家无兄弟支撑,夫族如狼似虎。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她甚至想过抱着幼子从高楼跳下,一了百了。
在那个被恐惧焦虑灼得无法入眠的夜晚,房间里突然出现一个玄衣男子,风帽遮住他大半张脸,只看得见煞白的下颌肌肤、毫无血色的嘴唇,那人悄无声息地坐下,毫无起伏的声音、包含着无法抗拒的蛊惑:“交易么?”
“我帮你扫除障碍,扶持你在兰家站稳脚跟,甚至可以做得更多,而你…”,那人似乎笑了笑,“待你家业稳固,我自有安排,你只需记住,手持此玄色凰羽者,便是你未来的主上。”
前有豺狼、后有秃鹫,已入穷巷,不如放手一搏。于是她眼一闭,心一横道:“我答应你的交易。”
相安无事过了十几年,家业逐渐壮大,那个肌肤煞白的男子却再也未出现过,有时她甚至觉得,那是自己在绝境中产生的幻觉。
直到两年前,一名面目俊朗的少年再次出现在当年同一个地方,拿出一枚玄色凰羽,沉声道:“夫人可还记得昔日盟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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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还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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