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末已近年关,京城才迎来冬日的第一场雪,西风打着旋漫卷白毛落雪,将其纷纷扬扬洒落世间,路冻冰霜,寒风侵体。
夜色渐深,街上行人寥落,小贩们早早闭门归家,一片昏暗之下,只永乐大街尽头醉云楼一处依旧灯火通明,来人络绎不绝。
牌匾之下,着花红锦裘的鸨母立于堂前笑意盈盈,迎来送往,行云流水,一旁歌姬舞女几片单衣侍立在侧,艳红唇角上僵着笑意。
四楼厢房内,地龙烘得屋中暖意融融,铜炉里情香细燃。
空气里一片浑浊黏腻,昏黄烛灯摇曳,映着暗红床帐里人影浮动。
“这便死了?”
陆静羽掀开床帐走下来,垂眸掩去眼底一丝不屑。
床帐在空中无声落下,遮住身后大字朝天仰卧的中年男子,尸体凉透,已然开始发僵,七窍却仍静静涌出黑血,双目外翻,十分骇人。
这富商暗中折磨幼女玩乐,丧心病狂之事一件不落,又跟镇国将军秦越之子牵扯颇深,如此倒也算死得其所。
陆静羽皱着眉,利落擦净银针上未尽的浓血。
一门之外,却是另一番天地,锦衣华服,衣香鬓影,时有纨绔搂着弹琴唱曲的姑娘调笑着穿过门外回廊,老鸨谄媚招待着富家公子,有意捏出的怪异尖细嗓音于几扇门外仍清晰传至她耳边。
屋内靠后街的雕花楠木窗开了一狭长细缝,房中暖意被凉风顷刻吹散,桌上烛火晃得愈发剧烈。
视线落在桌上那杯未被饮尽的酒,陆静羽快步移过去将其握至身前,垂眸一瞬思索,手上便动作起来,咬破指尖将一滴血挤落入杯中。
下一刻,这血竟仿佛激起了惊涛骇浪,一阵黑色雾气转瞬从杯中涌起。
她眼疾手快将杯放回,一息间,杯中残酒涌出无数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虫,叠成黑色虫柱冲倒酒杯落到桌上,零落散布,大片虫子嗡鸣着挣扎在无水之处。
“又是这东西。”
自小久居山中,何种蛇蝎毒物她没见过,偏这虫海,恶心至极。
陆静羽垂眸,眉眼间有几分不耐,手上却一刻不停,从衣襟里翻出一靓蓝镂空玲珑盒,一黄豆大小、通身剔透的虫爬出盒子轻巧落至桌面。
顷刻,桌面上的虫潮便仿若被悉数吞噬一般消失殆尽。
捏起玲珑盒收回虫子放入衣衬,陆静羽扶起倒下的酒杯将其复位,正在此时,她猛地抬头看向房门。
对面房间门外来了人,脚步沉稳有力,不似纨绔酒鬼虚浮凌乱。
迟则生变,陆静羽快步移至楠木窗,抬手轻推一扇,正欲旋身跃出,两扇房门却忽的一下从外大开。
陆静羽旋身迅速一跃落回窗檐,隔着暗黄色屏风,她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容貌,是敌是友,只隐约见其伸向胸口的动作,便下意识甩去几枚银针,直直刺向对方心口。
嘴角噙起一丝狡黠的笑,陆静羽俯下身双腿勾住窗檐,整个人倒吊在窗外,后街一片荒凉罕有人来,冬夜里的风卷着雪吹起衣角,凉意催人心肝。
只上身使力,陆静羽纵身轻跃便落回三楼客房内,而后从容转过身来,双手阖上楠木窗。
扒去外面薄薄一层黑色纱衣,其里的白色衣衫便露出来,陆静羽坐在桌前刚用手一抹嘴角莫名流出的血,房门便被敲响。
“陆姑娘,您要的琴备好了。”
陆静羽起身开了门,醉云楼的侍卫一身灰衣耸然站立,双手举着琴,抬起那双敏锐锋利的眼向她看过来。
此刻竟是完全换了姿态,陆静羽双手接过琴来,眉目恭顺,低声言谢。
白衣单薄,垂首低眉,寂静回廊里暗黄的烛光轻晃,照在她吐完血后清透苍白的侧脸,更是一副弱柳扶风温顺柔美之相。
侍卫见状眼底闪过一阵恍惚,说话也放慢了:“陆姑娘,稍后可否与小人歇息一阵?吃杯酒……”这姑娘一来他便看上了,可算找到机会逍遥一把。
话还未尽,那只粗砺大手却已经伸了过来,转眼便要落在她的胸前衣襟。
陆静羽缓慢后退一步,手心快速闪过一点蓝,那只在她身前将落未落的大手便猛地弹起:“啊————”
只能无声呐喊着的灰衣侍卫死命掐住喉咙,似要亲手了断自己,狰狞可怖的紫红色脸上有一阵黑色虫影弥漫开来。
陆静羽此刻却转过身轻合上门,好似没有注意到他的异状,抚着琴抬步打算就此离开。
灰衣侍卫想向她求救,又像是怕她逃走,摇晃着身躯试图跟上她,可走了几步总便脱了力,靠着墙滑落在地上。
楼上靡靡享乐之音未曾歇过半刻,歌姬舞女云集楼上厢房,哪里有人注意一无名琴师的去留呢?
陆静羽没有瞧那地上侍卫一眼,轻移脚步,衣衫漫卷,带过一阵冷冽檀香气:“才处理完恶心的东西,你就上赶着来体会一把。”
这一路下来,陆静羽只在一楼见到鸨母宾客的身影,这秦将军之子今日出手倒是阔绰。
刚走出醉云楼门口,一锦衣男子擦身而入,似是察觉到了什么,陆静羽脚步微不可察地放慢半刻。
一声刺耳尖叫终是划破这片夜空,卷着雪飘来,一丝凉意化在楼下陆静羽耳边。
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之事,她面上浮起一丝从容笑意,这才抬步转身离去。
冬日的风分外冷冽锋利,吹起陆静羽单薄的衣衫,像是要把她卷进雪里,与天地融为一体。
京城的冬日比山里还要冷。
“老板,一份桂花糕。” 清泠泠的声线里难掩雀跃,陆静羽将今夜之事暂且搁到一边,放了银钱取过糕点来便径直回了客栈。
翌日放晴,东宫书房内。
太子谢雪丞站在桌前,提笔落字,一气呵成,笔下“善”字陡然浮现。
陆静羽一身白色衣衫,跪坐在地垂首行礼。
一侧香炉内龙涎香静静燃烧,在空中弥漫出一缕若有似无的香线,陆静羽视线落在其上,纤长的手攥紧她的一侧衣袖,微不可察地颤抖。
谢雪丞视线落在纸上,忽地开口:“陆姑娘有什么进展吗?”
陆静羽闻言眉头微皱,轻轻摇头:“暂时没有清晰线索,只能查到此案或与秦将军之子有关。”
谢雪丞扬眉,放下笔来抬头看她:“竟是如此?”
陆静羽没有起身,反而更深地垂下头:“一月前那礼部侍郎之子蛊毒发作,当时他正与秦将军之子暗中来往,这许是偶然,可昨夜一富商在烟云楼意外饮酒中毒遇害,秦将军之子也在现场。”
谢雪丞缓慢地笑了起来,清俊的脸上双眸更显柔和:“父皇下令命本王同大理寺一齐办蛊毒案,可毕竟牵涉朝廷官员亲眷,行动必受掣肘,还好有陆姑娘助本王探查,本王才能提早得知案情。”
对方话里的温和真切做不得假,陆静羽垂眸,却是直直跪在地上,俯身行礼:“殿下过誉,我定会查清蛊毒一案,为殿下分忧,也盼着殿下可以予我药草。”
师父等不了她太久,一想到她启程时,师父仍周身流脓每日呕血的模样,陆静羽深深俯下身去,垂首掩去眼角微红。
“若能在大理寺之前查清案情,一切定如姑娘所愿。”太子走至跪地俯首的陆静羽身前,云淡风轻地开口。
一出房门几步,陆静羽嘴角便抑制不住呕出血来,却先隔着袖口安抚盒中蛊虫,才皱着眉一手抹净嘴角。
屋内的龙涎香惹得蛊虫躁动不安,险些失控冲盒而出,只能用内力逼退,可是蛊同她一体,气息相冲才又吐了血。
这个地方,她一点也不喜欢。
陆静羽走后不久,太子便把写满“善”字的藏经纸扔进了火炉中。
“素喜。”太子从盒中取出那枚血玉镯和几封信,轻声开口。
门外时刻候令的素喜忙应一声,躬身推开房门。他这双耳朵练得极为灵透,起初还实在吃了些许苦头。
“殿下有何吩咐?奴才立刻去办。”素喜躬身一刻不敢抬头。
“你觉得陆姑娘如何?”
“奴才……奴才以为,陆姑娘虽神通广大,样样皆通,可……”素喜急得汗珠子快要迷了眼。
“什么?”
“有些……危险。”素喜说完扑通一声跪下来,颤抖着细瘦身板贴在了地上。
陆雪丞抚着手中莹润玉镯,不发一言,无声的威压,让素喜以为又要免不了一顿罚。
陆雪丞才启唇:“让人跟着她。”
龙涎香气弥漫开来,屋内暖融融一片,桌上血玉镯旁几封信零落散开,落款处隐约露出一个“秦”字。
*
敬王府内。
管家成溪端着膳房煨好的汤药,轻轻敲了敲王爷卧房的门,低声缓道:“王爷,还是用些汤药为好。”
天知道他前日深夜突然见到奄奄一息的王爷有多么心惊胆战,多年前成氏侯府一夕之间被抄家破灭的惨状还恍若昨日。
片刻,屋内传来低沉声响:“进来吧。”
成溪忙应了声,这才缓步推开了一扇,又转身闔上了,冬日风雪短暂飘进屋内,又被一瞬隔绝在外。
床帐还未卷起,床榻前屏风也掩映着里侧人影,应是还未起身,成溪从善如流躬身将汤药端放到屋中央紫檀四方桌上,正欲起身,脚跟触到了镌花椅腿脚,带着椅子稍稍移了位,发出“咚”一声轻响。
成溪忙躬身将椅子推到原位,此时床帐内谢雪亭冷冽声音响起:“管家腿脚不便,暂且休息几日吧,过了冬不迟。”
成溪攥着衣袖,抬头张了张口,终是没说什么,默默应下出了房门。
室内再一次陷入安静。
谢雪亭从床上起身,心口已经用了药,过了两三日仍隐隐刺痛,低沉冰冷的声线缓慢响起,却难掩虚弱。
落针可闻的室内,暖意萦绕,心头刺痛却时刻提醒着他:“唤音铃碎了,阿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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