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华章女士的六十寿宴定在了颇负盛名的楠公馆,大宴宾客,公馆建于光绪年间,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四层小楼,融合了上海石库门和欧洲别墅的建筑风格,马头山墙,清水红砖,拉环木门……隐匿在寸土寸金的中心繁华街景中,菜品以浓油赤酱的本帮菜为主,从建筑到餐食,大张旗鼓准备了三个月,只为让李华章女士品味到六十年前最纯正的海派风情。
李青穹迟到了十分钟,刚踏进门楣,满屋子的衣香鬓影迎面而来,身着华服霓裳的美人如云似锦,光彩照人,空气中飘满缱绻迷人的香水及芬芳浓醇的美酒味道,汇在一起,又融成了甜腻的香气,仿佛是混入了某种**药,不能多闻,稍一轻嗅便开始头重脚轻——毫不意外,李女士估计又把寿宴当相亲宴来办了。
他穿过熙攘的人群,直接去到三楼最里面的套房,李女士和陆图温坐在红沙发上闲话家常,徐管家在一旁清点礼品清单,他连忙掏出准备好的一对翡翠耳坠:“徐叔,加我一份!”
“不好意思,来晚了,刚堵路上了。”李青穹坐上一旁的老式藤椅。
李华章女士淡淡瞟他一眼:“不要紧,来了就行。”
陆图温皱眉:“怎么穿这么少?不是给你寄了羊绒外套吗?”
李青穹没好意思说自己压根没住那里:“忘了。”
“小山羊绒的,好东西,别糟践了图温的心意。”李女士打开礼物盒子看了一眼,又盖上放到一边,“啧,水头不好。”
“刚聊到哪儿来着?”李女士转了转手上的宝石戒指,“你也劝劝你哥,该正经交个女朋友了。”
“哥不是有女朋友吗?”李青穹记得是一个芭蕾舞团的姑娘,还是首席演员,记得有一场天鹅湖的舞剧,本来是他哥亲自去捧场,后来太忙没空把票给了他,托他在舞剧结束后上台代送一束白玫瑰,他记得那姑娘的身段就像白天鹅般柔软优雅,跟他哥还挺般配的。
“那个舞女?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就别往家里带了。”李女士冷哼一声,“尤其是你们这一代。”
听出这话中有话,毕竟他本身就是不三不四的产物。李青穹不再开口。
于是空气静默了下来。
从小到大的煎熬时刻来了,宛若悬梁刺股,有一根看不到的线,悬吊在他的脖颈间,紧绷得快断了,轻轻一拉就发出“吱一呀—”的尖锐声音,在割他的颈子,又宛若坏掉的小提琴线,在演奏一首不堪入耳的乐曲。
缺氧。窒息。每分每秒。
“别瞎张罗了,我心里有数。”陆图温看出他不得意了,站起身来,“青穹,人差不多到齐了,去帮忙招待一下。妈,你收拾好再下来。”
李青穹想,陆图温一向都是这样的,他从不提高嗓门,每个人都必须倾身倾听,总是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在场最有统御力的人。
两个一米八多的高大男人站起来,无声的压迫感顿时充满整个空间,李华章女士也不再言语什么,徐管家放下手边的活计,适时解围道:“太太,化妆师、发型师在梳妆室等着了。”
她满意地点头,施施然转身离去了,时光如丝绸般在她身上掠过,没有留下多少痕迹,年已六十的身姿已然苗条消瘦,像一尊名贵易碎的花瓶。
而他的生身母亲已长眠地下,多不公平。
李青穹放空地走在长廊上,脚下已逾百年的木板发出轻微的腐朽的声音“嘶一嘶—”,又好像是从他麻木僵硬的身体里发出的。
他们刚在楼梯露面,宴会厅的人群便朝这边袭涌而来,从高处看下去,好似蜂拥而至的臣民在朝他们俯首,所有人都像身处在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之中,浮华若梦。
不是的,他们是在朝荣华富贵俯首。
幸好,荣华富贵从来只会朝陆图温俯首称臣。
宴席结束,宾客散去,陆图温赶去看女友演出的《天鹅湖》芭蕾舞剧,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十分钟,他在剧院前排坐下,看徐致悦饰演的白天鹅扬起双臂,舞姿柔美动人。
徐致悦每场演出都给他留票,可惜前几次演出都因为加班错过了,这次是头一回看她跳白天鹅。
不过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天鹅湖》这拘戏——第一次是在青穹的大学汇演里,校方组织在校大学生演出,欢迎杰出企业家校友回校探访。
当时接待人员向一行人隆重介绍:“赖校很重视这次汇演,因为本校没有开设舞蹈系,光是校内选拔就用了一个月,演出不仅提前三个月彩排,力求给各位呈现最专业唯美的芭蕾绝技!特别是第三幕的重头戏,黑天鹅连续32个挥鞭转,届时请各位校友拭目以待!本次汇演全程录像,视频将作为纪念礼物,由后续工作人员抄送分发邮箱。”
非舞蹈系大学生的水平跟专业舞蹈家自然是不能比的,陆图温坐在最前排,柴可夫斯基闻名于世的交响乐声在耳边悠扬飘过,他边看边走神,偶尔低头回复工作信息。
直到“黑天鹅”出场,陆图温给手机息屏,一抬头,直直地撞入一双迷离的丹凤眼,很独特的眼型,内勾外翘,略微上挑,不经意间就很迷人。
那眼神跟黑天鹅的羽毛一样,在人心尖上挠一挠,然后在瞬息间飘走了。
他没看过芭蕾舞剧,但小时候看童话书,知道天鹅湖的故事,情节在心中慢慢勾勒——白天鹅是一位美丽的公主,被魔王变成天鹅,只有在晚上才能变回人形与王子相会。黑天鹅是魔王的手下,变成白天鹅的样子去诱惑王子。
舞剧也是如此,芭蕾舞演员没有化很夸张的浓妆,以舞姿去呼应角色,白天鹅的舞姿纤弱纯洁、柔情哀戚,黑天鹅则魅惑妩媚、桀骜张扬。
就是吧,眼前这个黑天鹅,怎么演出了对王子的嫌弃?黑天鹅想要俘获王子,不应该是深爱着他的吗?陆图温疑惑地想。
《天鹅湖》来到第三幕,黑天鹅伪装成白天鹅,成功魅惑王子及女王,独舞变奏中,黑天鹅振翅,炫耀自己的胜利,志得意满的笑容,却在瞬间僵住,能清楚地看到她脸颊绷紧,像极了人在忍受突如其来的剧痛时,咬紧了自己的牙关。
陆图温垂眸,看见她的白色芭蕾舞鞋开始往外渗血,黑色的裙子上加了红宝石一样的装饰,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衬着鞋面上那抹洇开的血迹,更增添了诡异的美感。
黑天鹅开始单足立地旋转,如同陀螺一般高速旋转,陆图温默默数着圈数,1、2、3、4……一直数到第32个,一直到她颤抖地立定,白色舞鞋的血也凝住了。
本应该是张狂无比的一支胜利之舞,却因肢体上的痛苦,舞姿凄楚中带着悲哀,决绝中生出美感,好像是诀别前的最后一支舞。
因为业余,舞者的表情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痛苦,哪怕她倔强地跳完了,一个圈也没少转,但这依旧是一出失败的《天鹅湖》。
但没关系,不妨碍它有另一种残缺的美。
演出结束,陆图温惊讶于自己竟然专心看完了,哪怕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以前他向来不爱看这类风花雪月的文艺节目,现在他觉得偶尔看看,确实有益身心。
彼时的陆图温还不知道,那张黑天鹅倔强的脸庞,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深深刻入心扉,乃至不久之后,再见到她时,他能立刻认出;乃至数年之后,他仍记忆犹新。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张脸了,直到前阵子,他再一次撞见她。
自电梯厅那匆匆一瞥之后,便总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来,乃至眉目清晰地出现在他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
黑天鹅的每一个抬眸振翅,每一次旋转舞动,像坏掉的胶片,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甚至还有更多——他终于抓到那只舞动的黑天鹅,轻轻放在他的床榻上,羽翼蜕变成勾缠缱绻的长发,他掐住她细长的天鹅颈,细细品味那通体软腻生香的触感,乃至苏醒后的猛烈挣扎、厉声哭叫,难以忘怀,那双泛着泪痕还在滴水的眼睛,那片被掐出红痕的雪白肌肤,夜色幽深,光陆怪离,那晚的颜色过分浓稠,一切都宛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作为一个感官健全的男人,很难不去回味,不去沉溺其中。
很可惜,关于她的所有,早已不可触摸,只余虚晃的回忆。
哦,还有那出《天鹅湖》的演出视频。
他下载保存了,但从未看过,今晚他想看一下。
乐队全奏,从小调变为大调,强烈的变调把陆图温的意识从回忆里拽回来,原来舞剧已经来到了第四幕,接近尾声。
全剧终了,陆图温上台献上红玫瑰花束,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及喝彩声中,牵着徐致悦的手,走向后台。
半夜两点,陆图温拿开缠在他胸膛处的细白胳膊,缓步来到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硬盘,连接电脑。
他接连换了几个关键词搜索,最终找到文件,打开了视频,画质很清晰,黑天鹅那张脸,比他回忆中的还要稚嫩青涩一点,尤其是跟在写字楼遇见的那一面对比。
他滚动鼠标滚轴,拉近放大屏幕上黑天鹅的脸,那张脸,两鬓贴着黑色羽毛,眼睛里却闪着澄澈的光,滴溜溜的,在舞台镁光灯照耀下,越发显得楚楚动人,他得出结论:“林飘絮,你真的很不适合扮演黑天鹅。”
不过她的内心确实很黑天鹅,小小年纪,却很懂得如何利用舆论,与颂德对峙周旋。结局也不算太坏。
他知道她拿着赔偿金跟人合伙创立了一家创意广告公司,干得有声有色,大小也是个受业界尊重的老板,甚至跟他旗下的公司也有合作,估计是受他的影响,坚持不碰地产项目,他也曾想过不再去招惹对方。
结果,仅仅只是远远瞥一眼,便按耐不住了,哪怕刚刚纾解过,蛰伏的**依旧悄悄在抬头。
“林飘絮,不是我不想放过你,谁让你要再擅自出现在我面前。”这个近乎无赖的念头浮现,陆图温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渴望她。
找不到理由也要见。也许只有再见一面,他才能确定,是不是真的可以袖手旁观,从此海阔天空。
陆图温右手食指微微曲起,敲击着桌子——硬盘里还保留着林飘絮的身份证信息,她的生日快到了,他决定送上一份让她此生难忘的生日礼物。
“你一定会喜欢的。”他喃喃自语道。
**oss出场啦~飘飘的好日子到头了【bushi】~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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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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