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穹此刻正处于暴风眼中,铺天盖地都是狂风暴雨,只有此处是平静的。
那副卷宗像一把刀刃一样,一刀扎进他的皮肉,刺透他坚实的骨骼,再用刀尖慢慢地绞碎他的五脏六腑。
他无法再待在王昭阳的公寓里,也没有回去陆图温为他购置的房产里,带上笔记本衣物,匆忙入住了原来住的酒店里。
他跟刘秘书交代了身体不舒服,一切工作转为线上办公。
他有条不紊地安排这一切,没有耽误任何工作,所有线上团体会议都照常进行,他在会上对答如流,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疯了。
平静的冰面下暗流奔涌,冰山乱石在海面搁浅,狂风骤雨袭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摧毁,他仿佛化身为台风眼,静静地看着一切山崩地裂,又再在废墟上顽强地重建。
崩溃到了极点,却还是必须竭尽全力保持正常地呼吸,当时林飘絮过呼吸,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在冰箱里放了很多瓶酒,借由酒精麻痹神经和感官,试图抑制一部分痛楚,哪怕收效甚微。
晚间电话响起,他看着屏幕上浮现的“陆图温”三个字,心情复杂,他不敢接,害怕泄露情绪,害怕让表面平和的一切失控。
但是他已经拒接过陆图温两个电话了,再不接对方不仅要起疑心,更要生他的气了。
“喂?”他终于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原来是从刘秘书那里了解到他身体不舒服,来慰问他的病情。
李青穹心不在焉地敷衍了几句,在对方将将要挂电话时,突然脱口而出:“哥,你有没有过后悔……或者说愧疚的时候?”
那边儿沉默许久,传来一句掷地有声的:“没有。”
“从未后悔?也从未愧疚过?”他难以置信地反问。
“是。从未有过。”
电话挂断了。
李青穹有片刻的恍惚,他发现,也许他从来就不曾真正了解过陆图温这个人。
巨大的恨意将他裹挟,但是陆图温这句“从未有过”又让他陷入前所未有的迷茫。他感到灵魂的拼图永恒地遗失了一块,弄丢了便再也找不回来。
他每天都睡不着,只能在极度疲惫中入睡三四个小时,没有工作的时候,他疯狂在网上搜索关于案件的一切,却了无音讯,颂德的舆论处理系统确实完美无匹。
他只找到了林飘絮高中时候用过的一个博客,早已被时代淘汰的产物,他一篇一篇地看下去,留言区也看了。试图从每一句,每一个字眼中捕捉林飘絮全部的心绪。
然后他在发表于十年之前的第一篇博客下面的留言板里看到,原来林飘絮一直在这里给自己留言。长年累月,直到今天也还在发表。
字字句句,触目惊心。
“其实是我先动了,心动。”
“我不想再遇到更好的人了,我只想从生到死一直是你。”
“我没有妈妈了,她回去天上和爸爸相聚了。”
“今天是妈妈的葬礼,好痛苦,妈妈,你在哪儿呢,你看得到我吗?”
留言日期是20xx年8月23日,当时他在干什么呢?
哦对,刚拿了第一笔奖学金,兴奋地跟她分享生活中各种新鲜有趣的事情,邀请她暑假坐飞机过来,两人一起去汉普顿白沙海滩玩儿。
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未曾差距到对方的隐忍与痛苦,自主主张地规划着林飘絮不想要的未来。
“我不想要新房子,不想要赔偿,我什么都不想要。”
“这辈子第一次想杀人,是真的想,我恨我的软弱无能。”
“我恨我生来是弱智,强者喜欢我,也不过是对弱者的欺凌,因为弱者无从抵抗。何况那种行为根本一点爱都没有,是完全的掠夺,是强权的碾压。”
“醒来的每一秒钟,全身上下每个细胞都是疼的,可是一想起那个人,就好像又在伤口上撒了一道盐。越想越痛,但还是忍不住想他。”
“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里,有一句话我特别喜欢:‘我祝福你,愿你经得起长久的离别、种种考验、吉凶未卜的折磨、漫长的昏暗路程。’你的人生应该不会经历这些,但我依旧祝福你,请你往后余生一定要幸福。”
发表日期是12月14日,他记得很清楚,是他们分手的日子。
“为什么我没有死呢,为什么我还是想着报复呢,心死了明明会好过很多。”
“我创业了,把赔偿金花光了,我觉得自己像一个从良的婊子。”
“公司状况不好,款都收不回来,太多烂账了,生意真难做啊,不过倒闭了也好,把钱赔光更好——被老黄知道了,估计要揍我。”
“竟然挺过去了,还盈利了,老黄真厉害,姜还是老的辣啊,我要向他学习。”
“思念像刀尖一样,一寸一寸剜你的心,割你的骨。”
“不想见你,但好想你;我怨恨你,但思念你。”
“我去看心理医生了,医生说我陷入了延长哀伤障碍。延长哀伤障碍又被称作病理性哀伤,区别于正常哀伤,它更难疗愈,医生说,一般正常哀伤的反应随时间的流逝会减轻,病理性哀伤不会减轻,甚至会更严重,并对生理、心理以及正常的社会功能造成巨大损伤。”
“我确实是个冥顽不灵的人。我彻底痊愈的时候,也许就是死去的那天。”
“疼痛让我戒备,悲伤让我警醒。”
“可是,与你再次相遇,让我明白,爱是一种药石无医的顽疾。”
“李青穹,我们逃跑吧,好吗?随便去世界哪个角落。”
这是最后一句,停留在他带她去见陆图温的那天晚上。
“好啊。”他哽咽道,竭力不让凝结在睫毛上的水珠滑落,“一起逃跑吧,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王昭阳回到家里,被在客厅阴影里坐着的李青穹吓了一跳:“怎么不开灯?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工作忙,去香港出差了几天。”
“忙完了?”
“是啊。”李青穹捞起外套穿上,“去放松一下吗?”
依旧是上次那家酒吧,高大俊秀的调酒师在吧台边擦拭着酒杯,见常客过来,停下手边的活儿跟他们打招呼,李青穹一落座就大手一挥:“我请客,喝吧,不喝趴下不准走。”
王昭阳叹了口气:“你心情不好吗?”
是会面之后,陆图温朝他施压吗?
“是。”李青穹点头,转头对调酒师说,“你珍藏的那瓶麦卡伦,来两杯尝尝呗。”
王昭阳皱眉:“不要那个吧,一股泥煤味儿,之前差点儿没把我喝吐。”
李青穹想了一下:“那你给他来一杯罗曼尼康帝。”
两杯酒呈上来,他们碰杯道:“cheers!”
一杯刚下肚,李青穹灵光一闪,超调酒师说:“来杯苏格兰伏特加吧,不要加冰。”
“你确定?”王昭阳惊讶,“不加冰中和一下口感?有点太烈了。”
调酒师笑着调侃:“别管他,他就是喜欢折磨自己。”
“给我们王大律师也来一杯,”李青穹大剌剌地把一只手挎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继续捧杯畅饮,“相信我,你会爱上这种味道的!”
这人是不是已经醉了?王昭阳在心中腹诽道,无奈地应了下来。
李青穹陆陆续续又点了几杯烈性的酒,料想今晚是准备不醉不归了。
王昭阳大小也是个富二代公子哥,平时工作应酬没人敢灌他,本就有限的酒量一直没练出来,几杯下肚后,就面泛红晕,跑去洗手间干呕了。
调酒师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欲言又止,斟酌半天还是开口劝道:“看来王律酒量一般啊,要不我调杯淡点儿的?”
“这么关心人家,你喜欢他?”李青穹转头看他,半笑不笑的弧度让他看起来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邪性。
调酒师笑着摇摇头。
“这很好办,他是我的朋友,我可以为你创造机会。”李青穹仰头,又灌下一杯烈酒,“能不能把握住,就看你自己了。”
“据我所知,王律是异性恋。”调酒师端起一杯蓝色的鸡尾酒,往里加柠檬汁。
李青穹嗤笑:“是啊,他暗恋我女朋友好多年了。”
调酒师:“……”
王昭阳回来后,又被他灌了几杯,酒力不支地趴倒在吧台上。
“他喝醉了,你问什么都会如实回答,很可爱的——所以我说他压根就不适合做律师嘛。”
李青穹恶作剧般,屈指弹了一下他的脑门,问道:“喂,你没事干嘛老在林飘絮身边晃悠?”
“我……我在赎罪。”他呢喃道。
“你管那叫赎罪?我觉得你偷走了我的位置。”
他很嫉恨,在他为了尽早毕业,为学分奔波,汲汲营营,不断克制想见林飘絮的念头时,王昭阳却可以在清闲的傍晚,和林飘絮在咖啡店慢悠悠地喝咖啡,聊一些无聊的生活小事,一些工作的烦恼,看着她困扰或释然的笑脸。想到这些,李青穹就嫉妒得发狂。
“凭什么她不恨你,不迁怒,不提防你呢?”李青穹拄着下巴,不解地问。
“不关林飘絮的事儿……是她太善良了……”
“啧。”都喝醉了还惦记着帮她说话,李青穹更不爽了,“你凭什么因为廉价的同情就收获她的青睐呢?王昭阳,你扪心自问,你配吗?”
他用手指戳他的胸膛,好像想剖开他的心来看个究竟,调酒师想要阻止,又收回去手。
“我知道我不配……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李青穹不想再从他口里听到有关林飘絮的字眼片语,他从钱包里随意抽出一张卡来,扔给调酒师,“买单。”
买完单后,李青穹理了理衣服,拍了拍彻底醉倒在吧台上的王昭阳,朝调酒师眨了眨眼:“我有事儿先走了,你记得送他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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