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食堂，林素就后悔了。
还有一个月就放年假，发年终奖，他现在辞职简直是亏大了。
近些年游戏行业萎靡，他辞职后很难再找一个薪资待遇不输现在的工作，他要是不想在这里，完全可以去别的项目组，或者别的工作室。
好在，他没有冲动跑路，还有挽回的余地，就是会被宋晓嘲讽几天。
林素放慢脚步，盘算着哪个项目组缺少主美或者TA。
现在还是好好干吧，起码得把年终奖拿了再走。
他来到办公室门口，推门进去。
现在是午饭时间，室内的人寥寥无几，林素看了眼他们的显示器，发现这几人都是校招的新人，无论是作画速度，还是最终的质量都比不过老人，为此他们不得不花更多的时间在工作上。
看着他们，林素恍惚间回忆起与宋晓、Daily，以及另外六个人开发《伊甸园》的时光。
那时HE4工作室还是个只有九个人的小工作室，整个工作室只有林素一个美术，他也是这样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可以说，《伊甸园》开服时所有的立绘、建模、特效，甚至是UI都是出自他之手，而他只是个刚大学的新人。
——除去制作人外，项目组其余八人都很年轻，没什么经验，那制作人也是个半吊子，但胜在不懂的不瞎指导。
贝里斯并不看好《伊甸园》，没有给什么资源，连开服后的宣传都没有。
因此，《伊甸园》的爆火才会令人如此措手不及，贝里斯的高层不止一次想弄清楚《伊甸园》爆火的原因，尝试复制《伊甸园》的成功，但无一例外都是以失败告终。
但林素明白，《伊甸园》的成功绝非偶然。
游戏内的每一处画面都是由他精心雕刻而成，可以说远远甩开市面上的游戏一条街，且是国内第一款3D半即时回合制游戏，哪怕不能全网爆火，也能在二次元的圈子里火一阵，依然是国内二次元的先帝。
现在，HE4工作室的规模不比某些中型公司小，《伊甸园》的团体换了一批又一批，再不复当年光景，只剩下个二次元先帝的名号。
这样想着，难免沮丧，林素叹了口气，惊扰身前认真画图的人。
这人的穿衣风格与美术组格格不入，不仅把自己裹成了粽子，还戴了一副黑色的框架眼镜，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仿佛下一秒就要猝死过去。
好在他的精神状态比他的形象要好些，中气十足：“这张图，我前前后后修改了五次，审核的一直都说不行，请问哪里不行？”
林素有点惊讶，据他所知，《伊甸园》的美术都是从各个顶尖大学中挑选出来的天之骄子，很有傲气，哪怕画稿被打回也很少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认为风格不对，或者主美眼瞎。
林素舍身带入了一下，认为能够天之骄子低下头颅请教别人的，唯有自信心受挫，陷入自我怀疑。
果然，这位画师下一刻就说：“我认为我的画没问题，但就是不行。”
林素了然，看向显示器。
这是美宣图，与原画不同，原画重视的是设计思维，原画师需要的是创意以及想象力，根据文字将人物呈现出来，而美宣注重的是绘画水平，需将角色的形象、气质与其独特的人格魅力展现出来。
原画是美术研发的第一步，为了让后面的建模能够更加直观地将这个人做出来，人物的动作必然不能复杂，大多是直立站着的，要把人物的正、侧、背面一一画出来，服装、配饰和材质也得格外画。
美宣的任务是根据原画师提供的角色形象设计，再结合角色的人设以及剧情，捕捉到最能够体现角色独特美丽的时刻，将这一时刻呈现出来，相当于产品海报。
这幅画的问题在于人物的面部上，画师对人体结构的掌握还不够，导致人物面部整体看起来很平，没有块面感。
林素按住画师的肩膀：“起来。”
画师只是低下头，没有动。
林素明白他在想什么，从桌上薅了一支笔，盖上笔盖：“不动你的画，只是告诉你要怎么改。”
画师还是犹豫，但好歹起来了，林素坐在位置上，根据受光面将图分组，用笔在显示屏上比画，圈出需要改的部分：“用结构带出光影信息，再稍微注意点明暗区域颜色的控制，就差不多可以了。”
林素把笔放下，起身拍了拍衣服，见画师没有要继续画的意思，在那儿似懂非懂地点头，疑惑问：“怎么了？”
“我的问题不是这个。”画师抿了抿嘴，“她是个空有颜值的蠢货。”
“什么？”林素思考了一会，才明白他说的角色人设，对这句话感到莫名其妙。
“她因得像血族女王被反派看上，吃下女王的心脏成为新一任女王，却空有位格而没有实力，内心自卑认为血族看不起她，她为了坐稳王位依靠反派，听从反派的命令将血族带进战争的沼泽，后来遇到主角，被主角感化放弃对权力的执念，在对反派的决战中为保护主角而亡。”
画师总结：“一个为承托主角而生的战犯。”
为主角而生？林素懵了，《伊甸园》虽然是二次元游戏，却很少搞媚宅那一套，里面的所有角色都有各自的故事，独特的性格，部分女性角色虽免不了与主角暧昧，但还远远没有到为主角而存在的地步。
但见画师一脸义愤填膺，林素根据他的描述在脑海中找出个角色，面露难色。
这个角色是前任主美和策划团队留下的，林素没有参与设计，不是很了解，只能根据已知的信息分析。
林素瞟了眼显示器上的立体名牌，念出画师的名字：“谢弥，你忘了她的身世，她是血族女王与人类骑士的私生女，自小被父母抛弃，被人类视为怪物，她因此内心扭曲，仇恨血族，以杀死血族为人生目标。她也不是放下权力，而是放下了仇恨。”
“但血族何其无辜？”谢弥说，“拥护她的血族亲王对她那么好。”
林素并不在乎这个角色怎么样，他是美术师，不是评论家：“偏执，疯狂，心狠手辣，就是这个角色的特点。”
谢弥不认可：“可是凭什么，她一个战犯凭什么有这么好的待遇。”
“就凭我们在她身上倾注了很多心血。”林素拿出手机，打开论坛，把玩家对于这个角色的评价给谢弥看。
这位偏执的血族女王三年就在剧情里露了面，身世凄惨和清纯的面容激起了好些玩家的保护欲，加上她偏激的性格，吸引无数玩家的分析和遐想，热度一直都很不错。她后来从私生女逆袭女王，展开对血族的复仇，更是引起了玩家激烈的讨论，人气一度飙升。
这时候，她是偏执且疯狂的，她想要洗白，就必须赎罪，而最好的赎罪就是死亡，她明面上是为救主角而死，可实际上，她救的不是主角，而是血族与被战争波及的千万民众——设定上，主角是唯一可以终结战乱的人。
从私生女到女王，最后为保护救世主牺牲，这个角色的完成度很高，如果后续的强度和美术跟得上，她的流水绝对不会低。
并且她还死了，后续可以写她复活的剧情，再给她设计一个形象当SP，买第二次。
谢弥看完论坛，还是不悦：“可是……”
“你的工作是用视觉语言将这个人物呈现出来，仅此而已。”林素工作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比起气愤，更多的是不可思议。
他正想问一问谢弥怎么想的，就见谢弥恶狠狠地跺脚，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杀人犯就该死，我就是不想画这张脸，看着恶心！”
林素愕然，谢弥是故意乱画的？
画技不好可以练，但单纯的因为不喜欢角色而瞎画可不行，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接受这种人。
谢弥明知道自己的画有问题，不想着修改，反而怪审核不给他通过，这不是技术问题了，而是脑子有问题。
林素不会治脑子，对这件事无能为力，打算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他回到工位，打开电脑，联系美宣组长，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另外安排一个人来画。
组长发来一个为难的表情包：[哥，你知道的，上个主美离职的时候把组里认真干活的老人都带走了。]
意思是，人手不够，找不到人。
也是，花了三年的时间刻画出来的角色，不到万不已又怎么会让一个新人来画。
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不把美宣图外包出去，让资深画师来画？
林素来的时间不长，也好奇过这件事，那些组长给他的解释是前任主美很看重《伊甸园》，都尽量不用外包。
林素思索片刻，双手放在键盘上，眼睛看着显示器。
部门内每人标配两个显示器，林素独占整张一米的办公桌，有三个显示器，其中有个显示器的边缘贴着熊猫头的贴纸，下面配文：嫁出去的主美泼出去的水。
这是前同事送给他的转组礼物。前同事在他离开后也转去了别的组，林素前几天还看到他吹水群里问候策划。
林素翻找出前同事的联系方式，在想要不要挖墙脚。
年后不离职，他肯定毫不犹豫地挖，但现在他打算走人，挖来的人也是留给下一任主美。
要不要当这个好人呢？林素在纠结。
显示器底部的微信图标在闪，有人发给他发来信息，林素点击图标。
发信人是Daily，他开门见山：[宋晓说你要跑路？]
林素回：[拿了年终奖再跑。]
Daily：[看在《伊甸园》是咱们共同的儿子的份儿上，你稍微瞒着点呗，别把江衍拐跑了，我们真的需要他。]
林素回了个“OK”的表情包，退出聊天界面。
都是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平时开玩笑归开玩笑，感情什么的还是最好不要带到工作上来。
林素知道自己这么做很任性，但他别无它法，他无法压制自己对江衍的感情，也不能自私地让唯一的亲人忍着恶心接受江衍，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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