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探前尘

李奉怜顺着他的手,望向那盏莲花灯,欲言又止,抬眼瞧着身旁的商北望。

商北望却头也不抬,只道:“奉怜喜欢。便留下了。”

李泽之心中忽然有些难言的滋味,撇了撇嘴,又点了点头。

无论怎样,商北望对自己的弟弟总算是不错。

原以为昆仑昭天门这种穷山恶水之地,弟弟在此为质,会饱受苦难。原是心中有愧,没想到商北望竟将他养得这般好,出落得绝尘脱俗,甚至直接当成了亲弟弟,当了二门主。

也罢。只要李奉怜过得好,只要江湖安稳,他也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

再说,本来他也仅剩一年性命而已。

苍祁玄门,燃灯续命,三年如死,一朝重生,饮酒定魂。他能站在这里,一切本就是从阎王爷手中抢来的。

在这仅剩的一年里,除了能与天命殿彻底了断,他还能奢望做什么呢?

这是他能为已覆灭的极星宫、为这江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一不留神,却被商北望扯入殿内。这一扯力道之大,毫不留情面,险些将他的魂儿甩了出去。

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正色不满道:“我自己有腿,你又何必拉我!”

李奉怜讥诮笑道:“你这腿,有与没有,原无太大分别,只因它不中用,只会些三脚猫的拳脚闪避刀剑,却连三丈都跃不出。”

李泽之尴尬地清了清喉咙,负手而立,僵硬笑道:“在下是略会些拳脚,不过倒也足够。虽不中用,却跑得快些,轻功算是上乘。二位门主到底带我来有何要事,路途遥远,若只是来看看风景,那在下还是走罢。白吃白喝,总是不好。”

商北望带着狐疑的目光冷冷盯着他,这目光意味深长。

门外自进来两名抬着青铜水缸的弟子。

李奉怜抱臂而立,勾唇一笑,歪头悠声道:“李泽之,我与兄长有些想法,恐怕要你配合一下。”

想法?哈哈!这两个人,大的腹黑小的奸诈,他们能有什么好想法?

李泽之心中干笑。

以他对他们两个的了解,他们甚至都不用开口,他就已经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好药。

他瞧着李奉怜那双狡黠的眼睛。这双眼睛明明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为何看起来如此欠揍?

水缸“铛”地一声置于自己面前,他抬起手,道:“得,你俩倒也不必卖关子。江湖之上,易容术种类之多,可堪画皮。你二人,无非就是想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受了百花洲之命,易容而来,对么?”

他主动上前两步,将手伸到水缸里,“那我便只好……”

昆仑雪水冰冷刺骨,他的手指触碰到水的一瞬间,便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旋即收回。

李奉怜与商北望对视一眼,李奉怜当即便明白了商北望的意图,忽然嗤笑道:“李泽之,我想你可能误会了。”

李泽之愣怔地看着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李奉怜便已伸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按入了水中。

你小子……

李泽之大半个身子淹没在水里,紧抓着缸壁,骨节已然发白。

他却并没有挣扎。只因他料定,这二人不会杀他。

片刻后,他的头终于被李奉怜提起,李奉怜俯身瞧了瞧,还没等他喘上一口气,他的头便又被按进了水里。

如此冰冷的水,足以将他的心也凝成寒冰。一次次浸入,他的心也跟着一寸寸沉入了冰冷的水中。

他能怎么做?

他不能与他们相认。如果相认,那他们将面对的是更危险的处境,和一年后更加痛苦的离别。

直至李奉怜终于再将他的头提起,他才猛地倒抽一大口冷气,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粘在他面颊上,发梢淋淋滴水,浑身颤抖不已。

他原是最怕冷的。如今,他燃灯续命本就不足一月,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至从前,被冰水一激,已自发梢冷到了脚跟,更是冷到了心里去。

李奉怜来到他面前,左右观察,细细查看,眨了眨眼,讷讷道:“兄长,他的确不是易容。”

商北望有些讶然。他缓缓站起身,来到狼狈不堪伏在缸边的李泽之面前,抬起他的下巴,眯起眼来,狐疑道:“你果真不是百花洲的细作么?”

他拨开李泽之面颊上的头发,手自他的额角轻轻向下颌滑落。李泽之却心知肚明,他这是在寻找易容的痕迹。

他却只咳嗽着,猛烈地咳嗽着,嘴唇发紫,眼尾泛红,整个人已冰冷木僵。

他的手紧紧攥成拳,抓着地上的毛毯,战栗不已。

他缓缓抬眼,眼睫上一滴水落到面颊上,沉声颤抖,勉力笑道:“商大门主,我早已说过无数次,我不是。”

这一滴水,像一滴泪,顺着面颊滑落,碎了。

商北望望着他凄楚的神情,瑟缩的身体,忽然放下手臂,浓重的疑云已自心头攀上眉心。

商北望转身,将凳子上的绒毯摘下,抛到李泽之脚前。

李泽之急不可耐抓起毛毯披在身上,无力地靠在缸旁,不住地哆嗦着。

看着这张与哥哥如此相似的脸上,现出这般痛苦无助,李奉怜竟也已有些不忍。

如若哥哥还在,定不会到那极冷的地方去,即便是来了昆仑,他也一定会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既不是百花洲易容的细作,那这天底下一模一样的人,又能有几个?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

兄长怎会容忍一个长得和哥哥一模一样的浪子,顶着哥哥的脸,戳着兄长的心口窝,在江湖上潇洒快活?

如若他真的不是李禾羽,那他恐怕不会好过。

他到底是谁?

李奉怜脑中思绪电转,思量须臾,转身对商北望道:“兄长,既如此,我们不妨试试掘心蛊。他到底是谁,只需一蛊便知。”

听到“掘心蛊”三个字,李泽之的眼睛忽然痛苦地闭起了。

那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再清楚不过了。

只是他燃灯续命之身,毒蛊虽对他无用,可蛊入□□之惨痛,却无法避免。

好弟弟,我那心狠手辣又聪颖伶俐的好弟弟,你如商北望一样杀伐果断、不留余地,我当欢喜,还是当忧愁呢?

听了李奉怜的话,商北望忽然沉默了起来。

殿内烛火影影绰绰,忽明忽暗,衬得他的面颊也一半在暗,一半在明。

他思忖片刻,终于是开口道:“用蛊。”

这两个字说得如此轻,却又如此掷地有声。李泽之本也没指望他心慈手软,可真的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他却还是心已沉了下去。

他已面色苍白如纸。天上的星渐渐疏落,而他人也身心俱疲。

李奉怜叹道:“李泽之,你莫要怪我二人,要怪,就怪你的脸,实在是太令人生疑。”

李泽之摇头苦笑道:“你们既已确定那李禾羽身死,又何必在我这无关紧要的人身上下功夫?”

他忽然微微抬头,意味深长轻笑道,“商门主,你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不希望他死?”

这个问题似不偏不倚正好在商北望的心口处狠狠扎了一刀。他的面色忽然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咬牙道:“他若死了,那你便也不能活。他若没死,那便是有负于我。这三年,我必要和他算清,问问他为何诈死,诓骗于我。”

李泽之闻言,轻哼一声,无奈摇头。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商大门主又何必如此,自讨无趣。”

商北望恨声道:“奉怜,用蛊!”

李奉怜点了点头,自宽袖中取出一个木盒,拿到李泽之面前,蹲下身来道:“这是掘心蛊,天下唯此一只,中蛊者神识皆无,必将吐露真言。但我需得告诉你,此蛊……”

李泽之却别过头,打断了他,淡淡道:“别婆婆妈妈了,赶紧的吧。”

“你……”

李奉怜没料到他竟然会这样说话,有些气红了脸。他原本心下有些不忍,可现在却又是狠了心,冷笑道:“那你便莫要怪我没提醒你。是你自己不肯听。”

说罢,他打开木盒,盒中正伏着一只细长的百足虫,虫首如蜂尾般锋利如针,一见到光亮,便弹跃而起,一头扎进了李泽之的脖颈经脉之中。

百足虫已在他经脉之中游走,刺透血肉,阻塞静脉,此间痛楚,绝非常人能够忍受。

李泽之额头脖颈已青筋暴起,死死攥着身上的毛毯,嘴唇已快要咬出血来。

李奉怜问道:“你究竟是谁?”

“……江……江湖散人,浪子而已。”

“你不是百花洲的细作?”

“绝不是。”

李泽之的脚蹬着地面,不住喘息,眼眶中已有泪。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李泽之。”

李奉怜一愣,似不死心,顿了顿,继续问道:“你曾经叫什么名字?”

“李泽之。”

李泽之已痛不欲生,满身骨节欲裂,浑身剧痛,生不如死,巴不得立刻昏过去才好。

这个回答意料之中,却又叫人失望。

李奉怜急切道:“你可有兄弟?与你长得极为相似的兄弟?”

愚蠢的弟弟啊,你自己有几个哥,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还不等李泽之回答,商北望便已将李奉怜拉到身后,沉声问道:“你可认得李禾羽?”

他的眼神中竟有些许期待!

李泽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一字一字嘶声道:“不认识。”

沉默片刻后,商北望又迟疑道:“……你当真不是李禾羽?”

问题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而商北望却仍是问出了口。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问,只是他偏想问,像是不问便不能死心。

“……不是。”

不知是因为痛楚,还是因为悲伤,一滴泪已自李泽之的面颊滑落,他已喘息不上,只能气虚回答,眼见着便要濒死过去。

李奉怜急忙掐诀,将掘心蛊招了回来,那百足虫破肉而出,霎时血滴飞溅。

李泽之的经脉已乌黑,伤口黑血外涌,痛楚仍未彻底消失,战栗颤抖,神志模糊,冷汗淋漓。

这掘心蛊,绝对是江湖酷刑之首!比凌迟还要让人生不如死!

商北望与李奉怜默然望着几乎快要昏厥的李泽之,面面相觑,心中五味杂陈。

是啊,李禾羽已经死了。已经死透了。坟墓就在昆仑山脚下的暖溪旁,商北望特地选了一处离自己很近,却又很温暖的所在,而且,是李奉怜亲手将他埋葬。

商北望还在他的坟墓旁,为他栽了许多他生前最爱的兰苕花。每日都要去那坟前站上一个时辰,风雨无阻。

李禾羽已死了。这世上,已无可能再有第二个李禾羽,第二柄斩光剑,更无可能再有第二个他心心念念,却又独一无二的师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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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酒·宴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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