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阁老走进文华斋的时候,席间安静的很。
张阁老对大家虔诚待学的氛围很是欣慰,对于诗经子集的讲解越发投入起来。
文人说史学,激动起来,难免观古今,谈及朝政也是不可避免。
“自古天下德者居之,但在位者只有德是不够的,定要兼有才谋。而有才谋者,必善于伪装其德行,”张阁老看着这帮世家子弟,“那如何分辨一个人的德是真是假呢?”
出生牛犊不怕虎,年轻的孩子们认真地低声讨论起来,几个平日拔尖的学生已经跃跃欲试,丝毫不在乎这可能是在妄议储君。
“先生,德,在于行,若事事言出必行,不妄言,不违信,可为真。”兵部侍郎之子梁雨向来喜出风头,第一个站出来盼着得张阁老的赞赏。
“若为天下,强忍几年装个样子有何难?”张阁老摇摇头。
“观其过往,若自幼始终如一,可为真。”谭长宇起身行礼,抑扬顿挫地回答。
“白衣苍狗,人心易变,不妥。”张阁老示意其坐下。
……
有了开口的前锋,众人都开始起身发言,连平时比较怯场胆小的孩子也站起来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大家既是对于在位者这种话题讨论的兴奋,也是希望自己能在大学士面前留下个印象。
江梦一直没有说话。这个论题她记得的,上一世她穿花戴玉,说了些什么德行只是辅助,权力才是稳坐江山的关键这种狂悖之语,不仅得张阁老训斥,更是传入皇宫大内,引众人猜忌江老将军恃权放旷,险些惹上大祸。
江菁菁看着江梦一直没有说话,又清楚江梦平日说话毫无顾忌的弊病,特意在讨论声渐弱时,微抬音调唤了她一声“姐姐思考了这么久,定是有不同见解吧?”
果然,众人停下讨论,都看向江梦,多半是看笑话罢了,江梦尚武不喜文满城皆知,能说出什么?张阁老也看着离自己最近的这个小姑娘,这就是江白榆的那个宝贝女儿?此时的江梦轻轻挑眉,明亮清澈的桃杏眼看向面前的老先生,温柔而不慌张。一身素蓝色衣裙衬的她简单秀丽,清雅可人。
张阁老到是有点疑惑自己听到的那些传闻,也感叹老江那个武夫怎么生出这么好看水灵的孩子。
“先生。”江梦缓缓起身,轻轻俯身行礼,“小女子陋见,文人墨客不应纠结于在位者德行真假。若其为真,自是天下之幸;若其无德只是善于伪德,则应规劝加勉,直言进谏。”
“若在位者不听劝谏,又该如何?”
“若无碍社稷,无碍黎民,又有何妨?若是已伤苍生,自会失民心。失民心者,又能在位多久?当今天下安乐,并无反叛祸乱,正是佐证如今天子是德行兼备之人,亦是天下之幸!”江梦一字一句说完这段话,声音不大,但是目光坚定且自信。
一时间,张阁老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仰着头看着他的小姑娘,这张秀丽柔美的小脸上因着这几句见解,确有几分大将军嫡女的英气。
江菁菁看着张阁老对江梦赞赏有加的样子,心里恨不得背过气去,眼看着大家对这番话露出惊讶之色,她今天偏要引得江梦说些不该说的才好!
江菁菁第一个鼓起掌来,一脸的惊喜之色:“姐姐见解甚是独到!不知在姐姐心里,当今天下可有德行兼备之人?”
江梦转过头看着她,心里冷笑一声,这江菁菁是料定了自己对齐温言的仰慕之心,断定她定会毫无顾忌地说齐温言的名字。齐温言现下只是四皇子,太子仍在位,岂不是让她公然议储!
“你一向耳聪目明,刚刚我说的话是没听清吗?当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天子自是德行兼备,你是走了神还是有异议?”江梦摆出一如既往地张扬气场,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江菁菁没料到江梦不但没有提及四皇子,还反过来讥讽自己,其他人窃窃私语,江菁菁忙挤出一个笑:“是妹妹思虑不周,姐姐莫怪。”
“另外,在学堂,大家都是先生的学生,你一口一个姐姐,叫得这文华斋像江府自家的私塾一般,不太合适吧。以后和大家一样唤我江小姐就好。”江梦听见江菁菁一声声姐姐妹妹的就想起前世她做的孽,恶心的很。
“是,江、江小姐。”江菁菁被当众指责,面红耳赤,忙装作一副委屈隐忍的模样,拿起帕子娇弱地拭起泪来。江菁菁毕竟是个妩媚的美人,才貌双全之名也是有的,这一副模样自是惹得几个公子哥我见犹怜,忙上去献殷勤,安慰她不必和江梦这种人一般见识。
张阁老没有说话,看着江梦和江菁菁的这场对话,年过五旬的人了,还看不出江菁菁那副装怜扮弱的心思么?他一向不喜这种小女儿家局气做派,不过也看到几分江梦传闻中的傲气,经过前面独到见解的加持,张阁老倒是觉得,她观点深刻,有自己的想法,有几分狂妄但对师长不失礼节,这样的江梦才应该是他江白榆的女儿,看来传言不可信这句话是有道理的。
讲学结束,众子弟行礼回府,几个小团体都在三三两两地谈论着江梦今天的言论和做派。江梦没有走,她写了一张方子,甩下江菁菁独自去了文华斋后院的茶坊。
张阁老就在那张小小的白玉方桌上品茶,江梦看着他一遍一遍认真地筛着茶沫,好像又回到了上一世他隐居的茶园,不由得湿了眼眶。
那时江梦被齐温言当枪使,去劝谏几位文人重臣告老还乡,免得阻碍齐温言对其余皇子的死诏。张阁老听完江梦一连串的威胁恐吓,怒发冲冠,摔了茶杯指着江梦怒不可遏:“江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女儿!怎配做国母!”最终上书称病致仕,隐居山林茶园。后来父兄深陷敌国,江梦求遍当朝官员,无人相帮。只有张阁老戴冠回朝,以先皇殊荣上谏请求出兵相救,震惊朝野。齐温言为稳文人之心表面答应,却在张阁老回乡之路上给江家下了罪诏,张阁老得讯便病逝了。
江梦站在茶坊的走廊下,想着前尘往事,不禁愧疚悔恨盈满心头,终是自己的愚蠢害了竭诚尽节的国之重臣,寒了父亲至交的心。
“站着做什么?过来吧。”张阁老眼睛没离开过青瓷茶盏中的叶子,却也注意到了侧边的江梦。
江梦忙走过去,双手交叠行了师礼,低头时快速咽回眼中的泪影。
“父亲曾教导,张先生博古通今,志洁行芳,让我若有机会定要拜见。”江梦接过煮茶的壶柄,熟练地将茶渣滤出,细致地烫了瓷杯口边,为张阁老斟了一杯茶。这套流程在她为了得齐温言青眼以待的那些年月里,早已烂熟于心。
张阁老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端庄沉稳,没有一点多余的茶沫留下,没有一滴茶水溅出,双手奉茶,有礼有节,大气娴熟。品上一口,心中已是大有改观。
“想来你父亲已经征战两年有余,今日听闻边塞一战大捷,可有信来说几时回京?”
“算着日子,五日后就到京城了。”江梦记得,上一世父兄大胜归来的庆功宴上,皇上特地提到了她在这次的讲学上的狂悖之语,暗点将军府不要恃权而傲,引得父兄明升暗贬。这一次,可要万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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