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叶守祈一起去的,他死了。你们不是道士吗,也给我个痛快······”
黑暗的隔间内,惨白烛火微微跳动,捆在椅子上的人嗓音撕裂,像指甲划过棺材板。
或许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他整颗头都呈现出一种燃烧后的焦黑,鼻梁塌陷,眼眶骨贯通,一枚硕大的金色独眼恹恹睁着,嘴裂到耳边。
仔细看去,这个人形已经没有了呼吸。
冷风开到刺骨,数张黄符按在他身上,强迫他未散的残魂继续回话。又写满了一页,记录员停笔,看向倚着长桌的男人:
“翻来覆去就是这些话,还继续吗裴处,上头又该怪我们不人道了。”
裴彻披着外套,面色阴沉,片刻后开口:“搜魂。”
他说的是一种秘术,能看到死者生前最后的记忆,搜完,这个魂魄也将彻底消散。
记录员起身到外面叫人。
裴彻转向长桌后惴惴不安的女孩:“还要看吗?”
女孩不过高中年纪,还穿着蓝白运动校服,大光明马尾,与诡谲氛围格格不入。裴彻一侧身,失去遮挡,焦黑的尸体彻底展露,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消失殆尽。
但是她说:“我要看。”
叶枕鸢一定要看。一周前,她哥哥叶守祈和整个队伍失踪秦岭,眼前这具焦尸是当时带队的向导,巴瓦。也是整支队伍最后一个回来的“人”。
*
叶枕鸢睁开眼,秦岭,水窝子。
她进入了巴瓦最后的记忆,裴彻就在身边,两个人鬼魂般穿梭在幻境与众人间,而记录员在外继续执笔。
这里气候多变,各种气流在山刃上乱撞,往往一刻晴天,一刻暴雪。巴瓦的队伍遭遇了大雨,此刻高压水枪似的打下来,让人直不起身子。
狂风骤雨中,裴彻提醒她:“抬头。”
——巴瓦的身前,出现了绝对不该出现的东西。
一股非常幽郁的檀香腾起,仿佛寺庙中冲天的烟火气,混杂着油脂、灰尘和善男信女叫嚣的**。
檀香铺天盖地,仿佛被一双巨大的眼睛从空中注视。一道闪电劈下,白色电光划破灰紫天空,直直打在山脊之上,映亮远处龙脉上突兀的石块。
下一刻叶枕鸢看清楚,那是个石人。
一个上着色彩的女石人,蓝罗裙金腰带,脸色惨白,风化后鼻子处泛黑,勉强能看出细眉细眼,全是眼白,直勾勾的。
她头皮一炸,巴瓦也慌乱,攥紧石块往前砸出——雨停风止,金光彻云,幻象陡然散去。
仿佛只有他们觉得意外,恢复队形,她找到了叶守祈,在队伍中部,其余人神色如常。
也是,穿越秦岭禁线,可能会因为失温、饥饿、心理暗示等种种原因产生幻觉,大家都有所预料。
但巴瓦暗自握紧了拳头,他紧张。
又走了一段,天黑了,穿山最忌讳夜晚行路,一行人在水源附近搭好帐篷,几个队员开始烤干装备,他自己反而坐在火堆暗处,一脸怔愣。
叶枕鸢左右张望,哥哥不见了。夜里山风冷飕飕的,激起一身冷汗,仿佛一个冰凉的石人站在身后。
她正要动一动,此时巴瓦跳起来,汉话略带口音:“你们老板呢?”
“喏。”有人向远处一指。月亮出来了。
远处是一片石海,乱石堆积,上古时期冰川留下的痕迹,月光下银练似的挂在悬崖旁。巴瓦走在前面,她拉着裴彻的刀鞘,两个人稳扎稳打走过。
她知道巴瓦为什么要找叶守祈,向导自乱阵脚是笑话,但今天的事或许不一样。
因为他认为队伍里的人全是道士。
巴瓦又爬了几步,叶老板正背对着他,双手插在黑色冲锋衣口袋,闻声回望。
还是那副做派,叶枕鸢很熟悉的,疏离,俊气,面带憔悴,但是可靠。
“看见了?”非常干脆的北方腔,和她一样。
果然不同寻常。巴瓦笑着搓搓手:“挺吓人的。”
“不愿意继续?”
“愿意,愿意。”他连忙道,“但是这一趟您得加点钱。没出事,我就多收点;出事了,您带我开过眼,死也值得。”
仿佛浑身的匪气豪气都被激起来,巴瓦要看到真的女鬼了。
“你可想好了,看到蓝衣金绣的幻象,说明她要醒了。”
“!”
叶枕鸢陡然心凉。她以为哥哥是受害者,但这件事,叶守祈是主谋!
*
场景顷刻变幻,一下秒,她和裴彻似乎站在山洞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洞内犬牙交错,水从钟乳石上滴下,汇聚成阴冷暗河,偶尔有搅动声,是无目的溪鱼骤然摆动尾鳍。
裴彻抽出直刃,刃上骤然迸发出一阵白焰。
“跟到我身边。”他蹙眉道。
盘旋曲折的山肠路仿佛山的年轮,每隔一段都有蓝衣金绣的女石人,惨白贡烛与黑漆木头上,细眉细眼已经在潮湿水雾中坍塌腐朽,明珠蒙尘陶器散落,只剩黄金钗环依旧熠熠。
越往深处,祭品越原始,直到出现人骨。巴瓦就倒在这里,胸口鲜血淋漓,似乎被什么撕咬过,皮肉边缘已然有焦黑弥漫,他喘着粗气,拼命往终点的洞口看去。
叶枕鸢顺着他的视线——
那是一个百尺高的空腔。冷光灯一盏一盏挂上去,映亮了这**盘绕之地,以及腔体尽头骇人的造物。
一尊巨大,昳丽的造像,历经数千年不曾消磨半分。粗重的青铜锁链蛇似的贯穿着缠绕着她,将她禁锢在冰冷山壁之上,衬托得叶守祈分外渺小。
叶守祈打开手电,光柱直直落在她脸上,强迫她展露不视红尘的眉眼,偏头看了一会,轻轻叹气。
时间到了。
所有道士都已成为残骸,只剩他一个活着。
叶守祈趟出池子,卸掉户外装备,把剩余物资攒在一个背包里。
手电是最新款的,带着电击功能,按钮隐蔽,他对着空气,不知给谁来回示范了两下,插在背包侧袋。
事实上,他只留了一把匕首给自己。
血池掀起波涛,青铜锁链剧烈颤抖,哗啦哗啦的金属碎块从头顶掉落,溅出粘稠血花。
*
隔间内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巴瓦的残魂支撑不住,当场破裂消亡。
裴彻从仪式中醒来,记录员停笔,脸色都很难看。
以命祭祀,唤醒邪祟。供养人,华北地区举足轻重的大老板。邪祟已醒,不知所踪。
巴瓦就是她特意带出的见面礼,记忆明显被改动过,只留下两段,一启发世人,她是谁;二告知世人,她醒了。
她将会做什么?
没有人知道答案。
长桌之后,叶枕鸢紧闭着眼睛,仍未醒来。裴彻不敢轻举妄动,又屏气凝神等了两分钟,她堪堪睁眼,有点惶然的看向裴彻。
“他做了什么事情,是什么样的人,不是你造成的,也不会影响你的人生,明白吗?”他轻声道。
小孩只是愣愣地垂下视线,半晌问:“这种记忆,会不会被篡改?”
裴彻沉默,摇头。
“不能捏造吗?”
“不能。”
她不说话了。
“休息去。”裴彻一拨她坐的转椅,把人送出门外。
记录员长长叹气。她是真佩服裴处长的定力。
他们这一行,在外界不懂的人眼里是道士,其实更准确的是称呼是“观者”。观者,异人也,这个体系涵盖了所有能接触到灵异、使用异能的人群,比如天师、萨满、蛊者。
观者中被招安的,比如她和裴处长,效力于“长生殿”这个官方组织,平常主要是解决怪力乱神事件。还有些没被招安的,大部分转移东南亚或南非斗法,为大老板的矿场争夺战卖命。
这个时候,有个趁手的法器便尤为重要,叶守祈就是做法器生意的,几年内垄断了华北市场所有高端货,人人趋之若鹜,谁曾想他会整出祭祀邪神这件事来。
况且裴处长向来和叶家走得近,以现在的情况上面必定要重罚。就算不罚,前几天殿里悬而未决、尚有回旋余地的调令也有了落实理由——藏地苦寒凶险,不是容易全身而退的。
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压下情绪,去安慰罪魁祸首的亲妹妹,果然好领导都要情绪稳定。
*
长生殿临时据点的休息室,裴彻指尖沾了焦灰,慢条斯理地洗手。
叶枕鸢自己心乱如麻,但既是家人引起的祸事,她觉得还是要道歉。刚开口,他终于蹙起眉头看过来:
“和你没关系,没听到?”
叶枕鸢抿起嘴巴,半晌,抽了张纸巾,手腕悬在半空。
他接下这个台阶,语气缓下来:“这件事交给长生殿解决,你不要再深入其中。叶守祈去秦岭的前一天我们见过面,我很确定他未受蛊惑,是自愿前往。那么他一定有把你隔绝事外的计划。”
是的,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即使他祸害全世界,也没有人怀疑他会放弃对叶枕鸢的庇护,她只是一介凡人,叶守祈向来是不让她多涉足观者世界的。
“好好休息一晚,然后回去上学,别让他影响你高考。当然,保险起见,我这边会尽力找人照顾你,不影响生活的那种。”
那时叶枕鸢没听懂这个“尽力”中的疲惫与无奈,她只是在想,自己真的被隔绝事外了吗?
她比裴彻更晚醒来,因为多看到了一段记忆。
那是最后的最后,叶守祈从冲锋衣内袋取出一个塑封袋。
他突然回身,直对上叶枕鸢所在的位置。冷灯之中,那是非常沉静的一眼,她心里突突一跳,感觉自己被看到了,又落到那双锋利的眉眼里了。
但她是这场回忆中的虚像,怎么可能被看到?
袋内是无舌木铃,散发着玉石般的光泽。
果然,他转了回去:“我只托你一件事:这枚铃铛要带出去。”
周围再无旁人,不知他在对谁说话。
良久后,叶枕鸢听到一个女声:
“好啊。铃响三声长生殿,孤魂野鬼来相见。等她拿到的时候,我和她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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