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我只托你一件事,高兴点好不好?”叶枕鸢问。
副驾驶上的薛姨不答话。
早秋正午,丰水市古玩市场。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铜钱要晒出水来,摊主们三三两两在铺子门口蹭空调。
破破烂烂的五菱宏光停在柳枝下,左前门是“若有召战必回”,同侧屁股贴了一行“ 不要迷恋哥,哥怕被撞车”,旁边飞舞着几片褪色红唇。
叶枕鸢拉上手刹,从前排座椅缝隙里挤过到后排藏好,薛姨挪到驾驶席。
车外早有人等候多时,开窗后,一个老头凑到车边,将盒子往里一扔:“看看,好东西。”
盒子里面一阵响,青铜铃铛,叮叮当当。
薛姨接住,感觉椅背被叶枕鸢扎了一下,明白这是“不对”的信号。
车窗上升,叶枕鸢打开“AAA鹏哥”的微信号,把劳务费给徐耀宗转了过去。
薛姨摆手赶人。
走远些,徐耀宗重重啐了一口:“个二道贩子,真把自己当盘菜,神神秘秘的。”
她正把脸凑到面包车呼哧带喘的空调下,微弱冷风扑到脸上就热了,还带着一股潮湿馊味。懒得理他。
蹭空调的摊主也逐渐散去。这都是华北区长生殿的人乔装打扮,原本是裴彻申请保护她的人,保护着保护着就勾结在一起——
毕竟那个邪神已经失约了整整两年,叶守祈让她带出来的铃铛并未现世。
与其把整个中国犁一遍,或月月往秦岭出外勤,倒不如让叶枕鸢反客为主,以身为饵,主动去收铃铛。
她习惯了这种日子,也习惯被骂,被呼来喝去,甚至受点皮外伤了,但就是受不了酷热。
汗珠从下巴尖上滚落,往后座一瘫就没心气再起来,她招呼薛姨:“买几杯奶茶呗,你的我的,还有今天来帮忙的。”
薛姨骂骂咧咧走了,大意是她有钱烧的,早晚要喝成糖尿病。
唉,又被骂了。但确实有钱呐。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她准备进大学读金融专业,家破了人亡了,叶守祈的产业被长生殿上下盘查一边,虽然没有和邪神沾边的实质交易,却也坏了名声。她现在只能心一横,彻底改写职业道路,从国际金融巨鳄换成华北法器地头蛇了。
和她哥的路子不一样,她放弃做高端线,好坏的法器都收都卖,加上有极其优秀的修复师坐镇,才又打通了市场。
手机滴滴响起,屏幕弹出一张在B大教室里喝咖啡写作业的照片,她随手给另一个对话转过去。
另一个对话就是裴彻。又到了一月一度糊弄他的日子。
从入学开始,她每月发一张图片报告动向,从同学聚餐到社会实践,林林总总全是精致上进的大学生活。然后裴彻给她打钱,巨款。
这就是裴处长破财消灾的战略战术,以为能轻易的用金钱蛊惑年轻人好好学习。
Sorry,她现在不缺钱,只缺良心。他给的资金已经束之高阁,至于她偏离的人生选择,她要求长生殿和她一起瞒下来,等做出些名堂后再跟裴彻解释吧,很多事情都是拿着成果商量才行的。
反正裴彻现在忙的很,好像在藏区某个信号不好的地方,无暇顾及华北的动静,两年了鲜少回复。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叶守祈连累他被贬,后来打听过才知道,这个调令出事前就有了,大概是无关的。
叶枕鸢也不想让他担忧,周全地补了一句:“微积分好难,一道题得做二十分钟[哭]”
刚发完这句话,叶枕鸢发现一辆宾利不知何时停在一旁,油光水滑的黑,一看里面冷气就很足。
好吓人。
裴彻就开宾利。不过他应该还在藏地,回来会给她发消息的。
*
往古玩市场里看了一眼,夏敬峰倒抽凉气:“裴处,这车我们要开进去吗,感觉会被讹。”
“停柳树下面。”
夏敬峰挂着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把宾利稳稳停下,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他从后视镜瞟了一眼自家领导,领导正回消息。
当年之士本就是无妄之灾,裴处长被带走盘查了一个月,结果和叶家清清白白君子之交,没有半点违规违纪,那凭什么调走他们封建大家长?
新来的临时领导是混资历的,远不如裴处经验丰富能抗大局亲自带人,知道裴彻要回来且官复原职的时候,如今众人大有再见纯元的架势,上赶着到藏地去帮他工作收尾。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哪里是纯元,根本是熹妃回宫。裴处长优点还在,坏处更坏,更黑化,更要求工作效率了,显然已经被藏地的麻烦事和华北的遗留问题深深摧残。
昨天刚从藏地回来,夏敬峰已经累得人不人鬼不鬼,连夜赶至丰水县后烂在招待所床上睡觉,如今在领导的威逼利诱下来抓人,活像死后从冰柜里拉出来。
偏偏裴彻裴处长还颇具人型,非常令人不爽。
这货趁大家补觉时,修整发型签收衣服,如今微长的头发扎起,整个人在名牌衬衣锐利线条的修饰下,浑身透出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英俊。
他单挂了一小块椭圆状的墨玉耳坠,末端是一片孔雀翎羽,中间用梵克雅宝的墨绿色金边四叶草做隔珠,珠光宝气也没能消磨他半分锐意。
夏敬峰正感叹,领导似乎又收到一条信息,脸色立刻微沉。夏敬峰以为出什么事了,但他只按下手机,转而提起今天的重头戏:
“注意点,别出岔子。找到徐耀宗也是误打误撞,西藏那些事情,和他年轻时脱不了干系。”
一锤定音,他迅速下车行动。裴彻重新点开一个聊天框,半响,发出一声冷笑。
数学这种学科,不好好学是一定要摔跟头的。
死孩子,拿钱不办事。如果不是在出任务——
裴彻越看越烦,阳光明晃晃的,旁边破车实在风骚,坑洼简直是凹透镜,聚拢出铅笔似的白色光线。他准备下车。
打开车门的那一刹那,对面的五菱宏光缓缓拉开。
顿时,他感觉鼻尖被热风削了一刀,那车里热得像个蒸笼。
对面人不过二十郎当岁,长发高束,一张哪吒下凡似的脸,莲花托生,顾盼神飞。手指上缠满了创可贴,乍一看像是弹琵琶的,裴彻倒一眼看出她在练刀子。
竟然是叶枕鸢。
与一年前的小姑娘全然不同了。
而这人正黑发蜷曲,汗珠不断从下巴尖上滴落。
叶大小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恐怕这辈子没流过这么多汗。
裴彻一把拽住要关上的车门!
骤然相见的突兀、对她倒霉模样的不可置信,以及关于人身安全的无尽担忧,转瞬扭曲在一起。
他断然呵斥:“骗生活费很有意思是吧?也不知道买个好车!”
*
自从上了宾利,裴彻五分钟里已经打了三个电话,脸色越来越阴沉。
她已经自己老实交代了一遍,丧眉耷眼:“不是说三年长期外调吗,提前完工对了?我还算着日子想接风呢。”
裴处长冷笑一下。无语神色半露不露,看来是很早就发现了端倪,特意按兵不动打算回来当面算账,偏巧叶枕鸢还鱼自撞网了。
“你实在是太过分,叶枕鸢。”他冷冷道。
她难得低头,窗外那些没义气的长生殿早已退远了。
“毫无契约精神,我出钱供你读书,你替我当散财龙女。”
“你连个铭牌都没有,就掺合观者的事情?”
“辅导员说你一年前就申请休学了,前途也不要。”
话平铺直叙,但一字一句全是压迫感,此时停下来,车里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好像已经在这种氛围里憋死了。
垂头丧气,裴彻完全被激怒了。
“到底什么意思,这就不学了?”他抬高音量,翻出她最后的那张照片,把屏幕伸到她眼皮底下,指节重重一敲,誓要把那些数字和符号刻进她光滑的崭新的大脑皮层。
“你甚至不知道这是概率论!去你的微积分!”
“!”
她才意识到处处破绽,悔不当初。
与此同时,一条消息毫无征兆地跳出来。
——裴处,我不行。
不行,什么不行。伸到眼前的信息,她不可能看不到,当场一指,转移矛盾。
裴彻难得显露不耐烦,啧了一声。但求救定位发来时还是下车,拉开车门。
正巧,远处有一个观望者悄然撤退。
转瞬离开,但就是这万分之一秒的错漏,被他敏锐抓到了。那面孔是他眼熟的长生殿的人,和他在同一个大领导手下的不同部门。
他动作微微一顿。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刚才没有意识到——如果叶枕鸢是和长生殿合作的,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裴彻要回来了?
*
“你找了长生殿的谁?”他不动声色。
叶枕鸢何等聪明,一下子就明白了问题所在,比了个口型:夏成。
真巧,果然是他顶头上司,拍板把他调到藏地的那种上司。也怪他自己,走之前应该把组织内部关系仔细给她讲一遍。
他和她要找的人又都是徐耀宗。裴彻的消息是夏成直接给的,叶枕鸢的消息,市面上搜集到的,但这种鱼龙混杂的消息来源,谁都能轻易动手脚。
或许,他们两个今天势必要被人撮合在一处碰面,然后呢,不知道什么局面在等着他们。
裴彻回头,叶枕鸢摇头。她才不走,长生殿里有人动了心思,不亲自看看的话,等着被背刺吗?
对于裴彻而言对面就是阳谋,外面正虎视眈眈,他敢让叶枕鸢脱离掌控?
“老实等着。”
好嘞。叶枕鸢往座位上一靠,束手就擒。
兵贵神速,没片刻,圣上已经御驾亲征光速凯旋了,带回来的人正是徐耀宗。
老头被按着坐到副驾驶,眼睛肿成一条缝,鼻血像兰州拉面一样,一个娃娃脸的男生跟在裴彻身后,垂头丧气。
车上四个人,没人高兴。宾利阴阴沉沉开动,转过古玩市场的牌楼。
薛姨就藏在往来如织的人群中目睹全程,褪成蓝色的眼线让眼睛愈发突出,如今神色像只不高兴的青蛙。
叶枕鸢暗自祈祷她别坏好事。
不过薛姨大概不以为叶枕鸢被绑架了,而是狼子野心的年轻后生和她来路不明的货源一同被就地正法。
AAA鹏哥的商业帝国就此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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