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郭北

那人曾于出征南下前,在京郊与女帝道别。

昭平大将军东方落月,楚国十二名将中唯一一名女子,将门虎女。其父安国侯东方擎苍、大哥御南将军东方晓辉、二哥熙和将军东方晨星,在近几年的战事不断中相继死于边疆,为国捐躯。

“若我此去不返,岂不是恰好成全了安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

闻人青梧伸手将落在她肩头的纯白花瓣拂去,轻声道:“将军,慎言。”

“将军死社稷,没什么需要避谶的。”

东方落月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乌黑的眸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她是楚国最能征善战的杀伐星,背负双刃斩.马.刀,袖藏十字连环弩,腰佩子午鸳鸯钺,手持兽面冷钢戟,身披玄铁战甲,乌发高束于顶,胯.下神驹通体漆黑,名曰盗骊。

鲜为人知的是,女帝也有一匹枣红骏马,名曰赤骥。

《穆天子传》有言:“天子之骏,赤骥、盗骊。”

《天马歌》曾道:“天马来,从西极,经万里,归有德,承灵威,降外国,涉流沙,九夷服......”

东方落月放开手中缰绳,让盗骊自去一旁吃草。

闻人青梧拿出一坛桑落酒,与东方落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有股花果香,不过今儿个的酒怎的如此烈,跟那关外的烧刀子一样。”

“蒸馏过,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是河东刘白堕亲手酿制的。”

“好酒啊!——西南之地多毒虫奇障,只怕又是好一阵子不能痛快饮酒了,只能喝些特制解毒的药汤子,能淡出个鸟来!——酒坛子倒是精致得紧,我带去洗净了种花试试。”

朝晖愈发刺目,须得抬手遮眼方能缓解。东方落月言罢眯着眼仰头干了最后一口酒,借着微醺的酒气,俯身从花丛中摘取一抹白,送到唇边轻轻吹去沾上的浮灰,递予闻人青梧。

“我最喜这杜若花,含清露,满芳洲,虽行远,莫相忘。”

闻人青梧接过杜若花,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玄铁护指,她知道那护指下是本该属于女儿家的双手,却因为常年握持兵器而指节变形、布满薄茧。三十斤的玄铁重甲将她包装成魁梧的模样,殊不知内里有多少新伤旧伤。

闻人青梧顿感疼惜的不行,心头酸软一片。

“此去镇南关,不知何时复相见,待卿凯旋之时,长安城内外必种满杜若花。”

“好!就冲这满城杜若白,还有这桑落酒,定不负使命!”

言罢翻身上马,策马前驱,蹄声如闷雷滚滚,那道远去的背影扭过头看向原地目送的女帝:“陛下想要这江山,末将去打下来便是!”

闻人青梧望着那背影出神,半晌才喃喃道:“朕宁可负天下人,只求得将军一人心。”

......

“陛下!——”

宫女的惊呼让闻人青梧猝然从浅眠中惊醒,失神间失手将桌案上的烛台打翻,灯油泼在那封从镇南关寄来的信上。

顷刻间,信纸上的杜若花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火光映在女帝浅棕色的眸子里,刺得眼底发疼。

桌案上本就整洁,没有堆放易燃物,那火烧过片刻便也自己熄了,剩下一小撮灰白余烬,倒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暗示。

闻人青梧瞪着神色慌张跪于阶下的宫女,厉声质问:“大胆!为何如此冒失?!”

宫女连忙将叩头:“陛下息怒!宫外传来消息,昭平她......”

“什么?”闻人青梧骤然起身。

宫女将头磕在地板上,声音里带了哭腔,哽咽着接上了方才的话——

“昭平大将军殁了!”

闻人青梧后退半步,等不及换朝服便匆匆奔了出去,全然不顾天家举止礼仪。

她远远地便看见一名江湖打扮的女子立于宫墙之外,手中提着一对染血的子午鸳鸯钺,她心尖骤然一跳,继而漏跳了一拍。

那女子见到闻人青梧,将那对子午鸳鸯钺交给旁边的御林军守卫,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民女沈桃,乃安国侯府家生子,随了侯夫人的姓,多年来应夫人遗愿,以医女身份随军照料昭平大将军......”

闻人青梧突然感到一阵眼前发黑,被眼尖的宫女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她用力掐着美心,沙哑道:“朕知道你,继续说。”

沈桃几乎泣不成声,几番哽咽之后才找回话音:“一个半月前,镇南关遭受百万大军突袭,大战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驻守镇南关的征远军不足十万,将军多方求援但却迟迟未有援兵!强撑二十日后,城门破了,那时正在转移最后一批平民......将军她率最后仅存的一千伤兵残将以身为城门,战至最后......”

最后,沈桃在城里东躲西藏了好几日,才避过西凉狼兵的搜索,去到城外战场时,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几十万人堆成的尸山像一片巨大的坟场,埋葬无数英魂。

她在那尸山血海中翻找了整整三日,那些没能及时埋葬的尸身开始散发出剧烈的恶臭,哪怕以厚布巾掩住口鼻也无法遮挡,令她几度险些晕倒在尸体堆里。

沈桃勉强捡回这一对将军随身携带的武器,因为刀刃恰好还有些许金属反光叫她看见了,但她在那附近并未找到将军遗骸,那钺大概是血战中遗落在战场的。

后来沈桃昼夜奔袭,只能走山路以避免遇到沿途设卡的西凉国士兵,她接连跑死了三四匹好马才赶到长安报信。

“你是说......昭平她尸骨无存?”闻人青梧几乎是在呓语。

“陛下!征远军自有将军统领以来便有一条铁律从未被打破——未得主帅令者寸步不得退兵!——如今这情形,当真是......”

“闭嘴......下去吧。”女帝打断她未尽之言,让几名侍从送沈桃回了安国侯府。

闻人青梧从御林军守卫中接过那对子午鸳鸯钺,目光落定的一瞬间便确信了,那是东方落月的武器——也是老侯爷传给她的遗物,手柄处是四爪云龙暗纹,大楚没有其他人人敢用这样纹饰的兵刃,而西凉国则没有如此精良的锻造工艺。

三尖七刃的构造,精钢锻造的刀身,如今已是残破不堪,布满细碎的豁口和触目惊心的卷刃,锈色的血迹斑斑驳驳地附于其上,也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她自己的血。

她曾说过,自己是为大楚武装到牙齿的战士,弩箭射完了便换成长戟,长戟用折了则换成斩.马.刀,大刀砍豁了还有鸳鸯钺,钺使废了还有拳脚功夫,哪怕是手脚断了也还有牙能咬、头能撞,还能再杀敌一两人......

那场战斗她一定是拼到了最后。

可是,她当真就这么死了?

她可是楚国最骁勇善战的武将,继墨绛和东方擎苍之后,唯一能统领四境征远军的帅才!

闻人青梧登基之初便想将东方落月封侯,让她名正言顺地当这个四境统帅,然而抵不过朝中反对声浪过于高涨,最终只能在昭平将军的名号上多加了一个字,变成昭平大将军,说来当真是讽刺至极。

然而东方落月本人却并不介意:“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更何谈侯爵虚名?”

闻人青梧本想着,待此番战事平息,以军功拜爵,再加上自己近年来整肃朝纲、诛除异己的效果,当是能顺利将这爵位授予她。

竟未曾想,是如今这般,已然阴阳两隔。

命运弄人!

天妒英才!

天道无情!

......

七日后,长安城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昭平大将军以国葬之礼出殡,大楚女帝为之扶棺。

禁军开道,童女喊魂,天子扶棺,文武百官相随,虽不用披麻戴孝,但也需素服素冠,面容沉肃。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素服童女以汉乐府诗唱诗喊魂,稚嫩童声与悲怆的词句形成怪异的凄凉,似是在呼唤安抚躁动的英灵,歌声随着飘飞的白纸钱残影一同随风远去。

朱雀大街两旁乌泱泱跪满了前来观礼的百姓,他们中并非所有人都知道镇南关和长安城内外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随大流地维持着叩头的姿态,还有几人挤在一起小声讨论。

“如此甚是不合礼法......”

“就是就是,成何体统?哪有天子扶棺的道理......”

“我听闻那昭平和当今女帝一样,都不是个省油的灯,都是穷兵黩武之辈!”

“牝鸡司晨!倒反天罡!一介女流如何能当得起稳固江山之重任?我楚国大好河山、先帝创下的不世功业,就要尽数毁于妇人之手了!”

他们越讨论越起劲,没注意送葬队伍行至何处,而又一时声音失了把门,抬眼便见那传说中雷霆手段、杀伐狠绝的女帝正从自己面前经过,连忙低头噤声不语。

然而闻人青梧目力耳力极佳,她右手扶棺,左手隐蔽地打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锦衣卫便从四面八方的角落中冒了出来,将方才出言不逊的几人捂住嘴拖走了。

锦衣卫出手,这些人连骨头渣子都没得剩。

剩下的人见状瑟瑟发抖,不敢多言,把头磕得更低,恨不得埋进地里,更有甚者吓得嚎啕大哭了起来,倒是哭得真心实意,比女帝更像是送葬的。

不过,除了女帝及其几位心腹以外,无人知晓今日下葬的棺木里,只有一对废掉的子午鸳鸯钺、一坛将军爱饮的桑落酒、一束新采的霜色杜若花。

武器是她的生平,酒是她的性格,杜若是她的喜乐。

葬下的,是昭平大将军这个名号,而不是东方落月这个人。

这也算是闻人青梧的一份私心——万一那人九死一生回来了,便不必再重新启用昭平的封号,而是直接补上楚国亏欠她多年的安国侯爵位。

尽管她心里也清楚,这样九死一生的希望,甚是渺茫。

那人还能回来的幻想,如镜中花、水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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