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青梧挑帘而入,只见堂内陈设简单,有师徒二人。
年长的那位正是多年前与尚为临安公主的闻人青梧、南下赈灾的医女之一,当今怀岐堂分堂主,罗红。
她身着短打,不施粉黛,眼角眉梢里都是飒爽的江湖气。
此刻她正斜靠在椅中,闭目听一旁立着的小弟子背医书。
闻人青梧进门时,小弟子刚好背完《神农本草经》,并无疏漏,罗红听得满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接着背《黄帝内经》罢。”
闻人青梧走上前敲了敲桌面:“红姐,我还以为怀岐堂向来只收女弟子呢,怎么竟然也会破例?”
罗红懒懒地睁开双眼,瞥了一眼来人,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抬手示意小弟子停止背书,换了个斜倚的姿势,朗声笑道:“哟!贵客,多年不见,风华更胜当年啊。”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算来咱们已经十一年未见了。”闻人青梧伸腿从旁边勾过来一把椅子坐了,毫不见外地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怀岐堂传女不传男的规矩从上一任堂主那儿便作废了,大医精诚,高低都是救人的,不该讲那些个偏见。这是我捡来养大的孩子——小李,见过贵人。”
小李性子温吞,连忙上前向闻人青梧和沈桃行了个周全的礼,报上名号:“小人郁李,见过二位贵人。”
“免礼,快请起吧,”闻人青梧虚扶了一下,然后转头招呼乖巧跟在身后的沈桃,“小桃,过来,跟罗红前辈打声招呼。”
沈桃也行了个规矩的礼:“小女沈桃,见过罗前辈。”
罗红闻言挑眉:“姓沈?看着面生,你师从何人呐?”
沈桃被她打量的目光看得有些羞涩,手指不自觉揪住衣角,低头小声答道:“小女不才,曾师从安国侯夫人沈恋。”
罗红见她可爱,扔给她一包养颜的薏仁珍珠粉:“那你算是我师侄女咯,可惜没能早点认识——当年瘟疫横行,我随临安公主南下赈灾,再后来直接留在南边行医,顺便游走江湖,没有再回长安,所以你我不曾见过。”
闻人青梧也不多寒暄,对罗红直言道:“红姐,此番南下我走得急,想从你这儿讨些可解毒虫痹障的药剂。”
“你说什么?”罗红一下子坐直了起来,眉眼间的散漫荡然无存:“你可知从此地再深入有多危险?上回西凉国都打到长安去了,若非我怀岐堂向来开在深山老林间,只怕今日早已死在狼兵手里——你可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我自然知晓,此番我是去寻人的,是万分紧要之人,我绝不会拿此事开玩笑。”闻人青梧又给罗红斟了茶,目光恳切地看着罗红的眼睛,继续道,“红姐,请你帮我。”
罗红沉默半晌后叹了口气,指尖拨弄破旧豁口的茶杯,终是仰头饮尽了,反问:“你当真只是来讨药的?”
......
次日清晨,策马南下的成了一行三人。
晨光熹微,鸟雀啼鸣。马蹄声声催落叶,落叶卷风飘远去。
由于罗红并没有能跟得上赤骥和盗骊的好马,而闻人青梧又是个不喜旁人近身的,因此罗红只能和沈桃两人共骑一匹马。
考虑到正好沈桃不会功夫,如此罗红还能照料到她的安危,十分合情合理。
只是沈桃还不大适应。
罗红比沈桃高了些,从后面环过沈桃的腰,攥住缰绳,呼吸声在沈桃耳畔清晰可闻。
沈桃还是第一次体会这种被人圈起来保护的滋味。
从前侯夫人疼爱她,经常给她好吃的好玩的。后来东方落月照顾她,让她呆在后方相对安全的伤兵所。再后来闻人青梧带她躲过刺客追杀,但也总是泾渭分明、不可靠近。
从没有人如此贴身保护过她。
“你罗前辈早年出身峨眉山,”闻人青梧冲在马背上愣神的沈桃解释道,“想当年,她那一双峨眉刺名扬天下,江湖谁人不知?——那双精钢峨嵋刺,闲时能分拣药材,战时能见血封喉——况且这十年隐匿江湖,又不知有多少长进。”
沈桃脸颊上的绯色还未褪去,又听闻人青梧对罗红说:“这小丫头看着弱不禁风,却实在机灵得很,镇南关破后,她一路躲开西凉狼兵的搜查,千里单骑回长安报信——我这一路上遇着几波刺客,她也不见惊慌,倒是见了你,跟鹌鹑见了鹰似的,你说好不好玩儿?”
罗红倒是听得饶有兴致,偏过头挑眉看向沈桃,但只能看到侧脸。
沈桃脖颈间的红晕又加深了些,漫到了耳垂。
“小桃别怕,”闻人青梧见沈桃有些不自在,宽慰道,“红姐乃女中豪杰,行事风格一贯如此,并非地痞流氓之辈,是个值得托付之人呐。”
“我去你的!”罗红一鞭子抽在盗骊的后臀上,惊得盗骊向前加速飞奔,罗红冲前方的背影喊道,“闭上您的金嘴吧!”
赤骥喷出一口气,似乎十分鄙夷罗红的行径。
颠簸的马背上,沈桃暗自缓了几口气,感觉方才如同鼓擂的心跳缓下来些许,才扭头轻声道:“罗前辈,我也曾听侯夫人讲起过您,当真是久仰大名了。”
“故人不再,过往不提也罢,如今我不过是个山野村医,当不起你这句久仰,”罗红说话间胸腔震动,弄得沈桃后背有些痒。
罗红却并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兀自从腰间解下酒囊抿了两口,眯起眼睛眺望远方,嗓子里低低地吟唱了起来。
“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
罗红温沉的歌声在辽阔的苍茫中随风散去,形成一种怪异的苍凉之感。
......
三人在夜幕降临前,寻了家驿站落脚。
然而却见本该有人值守的驿站,此刻大门前竟空无一人,呼之不应。
闻人青梧眼色微沉,手放于腰间,握住清雨流霜剑的剑柄,同时眼神示意沈桃和罗红谨慎,自己则率先上前缓缓推开了门。
木门并未上锁,发出吱呀声响。
夕阳还剩一抹余晖挂在天边,夜幕也从另一端爬了上来,昼夜相撞,汇合形成瑰丽的天青色。
而在这天青色下,官设驿站内,却凌乱横陈了满地的尸身。
地面铺满干涸的锈色血迹,让人仿佛瞧见了长安围困时的天空。
大部分尸身已然腐烂,算时间大概是西凉狼兵进犯时被屠、而后又被丢弃在原地的。
四周墙面、桌面上还可见到刀剑拼杀的痕迹,甚至有一把弯刀深深楔进墙砖里,无法拔出来,而那刀柄上分明是西凉国的纹饰!
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斗。
闻人青梧面色冷峻,用巾帕捂住口鼻,从这些尸身旁走过,将每一具都翻开查看是否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腰牌,有则将腰牌收进锦袋。
罗红和沈桃见状也来帮忙,三人反复翻找了好几圈,才确信没有遗漏。
“他们都是大楚的好儿郎,可惜没能活着等到收复失地的那天,”闻人青梧将锦袋袋口扎紧,缚在马鞍上,继续道,“待我回京,定还他们忠烈之名,来日重整征远军,定当夺回镇南关!”
“我大楚幅员辽阔,西凉狼兵虽然攻势迅猛,却难以真正控制方方面面,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屠城。”罗红的神色也是难得一见的冷肃,她将沈桃拉近了些护在身后,“当年我就是在这种地方捡到郁李的,那孩子险些被吓傻了,我给他治了大半年才缓过来,也幸亏脑子没真坏掉,不然我不可能收他做弟子。”
“所以......”沈桃有些难以置信,镇南关大战后的尸山血海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她忍不住指尖发颤,“他们屠了城,然后又走了?那屠城的意义何在?”
闻人青梧带着她们上到驿站三楼,找了间宽敞靠窗的房间进去了,她将窗子打到最大,借由晚风吹散腐朽的异味,又找了几根蜡烛点了,才顾上回答了沈桃的话:“土地就是资源,是百姓赖以生存的根本——西凉毒虫奇障、北蛮极寒荒漠、东夷地震海啸,偏偏我大楚生得得天独厚,最大的天灾也不过是洪涝,修了大坝之后更是几年也淹不了一回,怎能教人不眼馋?——他们屠城后,再将本国子民迁移过来定居,不消两代人,这里便会成为真正的西凉国土——只不过百姓迁徙不比行军打仗,自然要慢上许多,故而这里现在仍是一座空城。”
罗红打扫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拍了拍沈桃的肩,示意她坐下休息:“小桃别怕,今儿个在这儿歇脚,满城英灵都在周遭护佑着我们,等来日收复了失地,再来此同他们喝上两杯,便算作告慰了。”
沈桃点点头,又用力握了握腰间缚着的不可凌,定下心来,靠着罗红的背闭目养神。
赤骥和盗骊在后院空置的马棚里吃草,吃饱了又亲昵地挤在一起睡觉,也只有像它俩这样的神骏,才能禁得住如此这般的千里奔袭,换作别的马早该气绝身亡了。
楼上,沈桃和罗红的呼吸声逐渐变得沉稳而悠长,看来是睡着了。
一旁的闻人青梧却坐立不安,完全睡不着。
越往西南,她焦躁越甚,几乎要下意识去控制,才能不在夜间原地踱步徘徊。
她抿了抿因为焦躁上火而干裂出血的唇,指尖紧紧攥着挂在腰间那绣了杜若、装了灰烬的锦囊,像沙漠中的旅人攥着水囊,像于悬崖之上攥着救生索。
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阿月,你究竟在哪?”她在莹白月色下苦想。
不知远方何人与她共婵娟,那月光似是蒙上了水雾,教人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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