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极快。
从那日拜见过朱书楠之后,他每隔七日便去一次。
也是从那之后他才知道,这位大儒,并非高堂之上不体恤民生辛苦的人。
旁人避之不及的徭役赋税,贪官徭役,他在课堂上能娓娓道来,亦有自己的真知灼见,是为真圣人也。
于苏逸而言,圣人,当以中正仁义立身,而后方可以师道行既天下。
朱书楠恰是如此。
每次讲堂都有不少人去听,算是座无虚席。
可是课后开小灶,却只想给苏逸一个人,叫苏逸感激不尽,越发刻苦。
这半年来的相处下,朱书楠对他更是越发的喜欢了,甚至多次借苏逸敲打谢明眴,话里话外都是更喜欢苏逸多一点。
他不止一次道:“区区院试,于你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我盼着你早些去京城。唯独我担心一点,殿下想看着你堂堂正正的考上,不愿意带你走捷径。可是裕王殿下一日不在京城,圣上的心就乱一分,只有他回去了,那些私下作乱的人,才会受到威慑…”
苏逸心中亦是认同。
他已经从系统那得知,具体进入国子监方法如何,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
只要是从头开始,最终达到夺魁的目标,就算他成功通关。
更何况,就算系统不允许,他也不会浪费时间。
他就算再傻,也知道谢明眴为他已经付出了很多,断然不可能再将对方置于险境。
次年一月末,等官道的上的雪化了大半,朱书楠也终于启程回京。
临走之前,同他说了最后一次:“今年下派到南都的学政,是我当年的同窗,从伯鸿这老酸儒,虽然腐朽,有时又固执难坳,但好歹心肠不坏。如果不出意外,今年的案首必是你囊中之物。那老朽便等你到了京城,再续师生之缘。”
朱书楠是个心里通透的的。
苦学之人,可能不会有出头之日,惊艳才绝之辈,也有可能如方仲永一般,后世碌碌无为,一无所成。
但若是悟性极佳,又极为聪明,且肯吃苦爱学,那便是天生的文才。
——
三月初的秦淮河,裹挟着春寒料峭。
清晨的时候下了小雨,雨丝又浸透了青石板,苏逸撑着油纸伞,出神的数着贡院上挂着的灯笼,拢了拢青布棉袍的领口。
一丛冷香混合着松烟墨气,从谢明眴的身上传来,他手里端着只黄铜手炉,塞进了苏逸怀里,硌的人掌心发烫。
苏逸回过神来望着他。
“发什么愣?”谢明眴笑着逗他:“号舍里带不进炭火,你多暖一暖,热了再走。”
“作业替你烘了三遍考篮,定是不会让朱砂凝霜的,昨夜又给你现磨的松烟墨,就连狼毫笔我都用桑皮纸给你裹了三层,还有参片。”
谢明眴说话时呵出的白雾漫过,在他的眉梢凝结成细小的水珠:“若是文思滞涩了,就含一片,歇一歇,别学那些老儒生们,干熬,坏了心血。”
苏逸点了点头,嘴唇抿起:“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他扯过人的袖子,轻轻的吻了一下谢明眴的嘴角,只是一个一触即分的吻:“等我出来。”
等进入考场后,苏逸就寻到了自己的座位,号舍不足五尺。
院试的考试题目是一道五经题,一道四书题,一道五言八韵诗,还有一道书判。
多亏了朱老先生的殷殷教诲,将近大半年的勤学苦练终于用到了实处,他只需看了题目一眼,便能立刻反映出破题之处。
若是单单只写应试文,那只是两年前的自己会做出的事情。
这段时间以来,他每日辛勤学习,平日里无事在家从早学到晚,闲暇下来的时候又从谢明眴那里了解到了很多家国之事。
民生疾苦,官府贪污。
若是逢了天灾连年,民众百姓更是活得水深火热,有的时候被那些百姓供奉着的官员,又或者是带着祷告强烈希望州府能有所作为。
结果到头来,甚至还不如那烧杀强烈的盗贼!
穿越过来一年有余,苏逸行路也不免看到流民。
他们皆是身着破烂,拖家带口,只为了能去一个那允许他们待下去的地方。
都说人多少都是有远大理想报复在身上的。
偶尔刹那的煽情,说不定便是浇灌野心的甘露,一次又一次的刺激,才叫那些普通人有了改天换地的本领。
这已经不免在苏逸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不再只为了单单的考试,心中藏得更多,竟然有了一分对这世界的依恋。
有人观盛世歌舞,把酒言欢,朱门酒肉,有人食不果腹,饥寒交迫,长安那路上的冻死骨。
院试的主考官来自京城,是皇帝亲旨下派,天子身边近臣,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见过,又还有什么样的文人风骨没有见过?
苏逸想,有的时候,考试亦不只是考试。
这文章,他不该只为自己而作。
要写的更该是这世,是这天下!
苏逸思虑时,于起讲处悬腕良久,忽将笔杆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忽的,他想起谢明眴前两日随手翻过《盐铁论》残卷,意外的念出一句:“桑弘羊与贤良文学之争,争的哪里是钱粮?分明是'义利'二字。“
思绪破了个口,此后便如洪水波涛汹涌一般,无数字句就此涌上心头。
他心跳极快,提笔写道:“今观漕弊如疽附骨,非刮骨不能疗毒。胥吏之害,在假公器谋私利,以仓廪饲硕鼠。昔管仲治盐铁,首除中饱之蠹;晏婴相齐邦,先斩弄权之佞。今漕粮岁失三十万石,犹病者剜肉饲虎,岂有痊期?”
一番酣畅,苏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捏了一块参片,含到嘴里,苦味混着血腥直冲颅顶,叫他清醒许多,而后再次提笔:“昔闻君子见利思义,如明镜照形。今当效太阿斩麻,断胥吏贪墨之手,还漕运清平之流......”
最后一笔拖出飞白时,天光已漫过号舍矮墙。苏逸将冻僵的手指贴在怀中黄铜手炉上,那里还残留着谢明眴的体温。
紧接着下一道考题是《论语·里仁》的截搭题:“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题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引经据典,理解本意,写出光彩来。
苏逸闭目听着雨打瓦当的声响,墨香混着陈年桐油的味道在鼻端萦绕,破题句落笔:“贤之为德,天理人心所同具也。见之而思齐,非徒企慕其迹,实欲契其精微...”
笔锋在“精微”二字上稍顿,苏逸蘸了蘸墨,“子美作《秋兴》亦不过八首,文章贵在气脉贯通。”
承题、起讲、入手...八股格式如牢笼,他却要在这方寸间舞出惊鸿。而破题需切中圣人微言大义。
“文心贵在抱雪魄,岂因霜寒改素志。”
承题部分引史为证最难,苏逸忽然的想起他临《瘗鹤铭》时残碑拓片上的“未遂吾翔“四字:“昔屈子行吟泽畔,三闾大夫峨冠博带,宁赴湘流不葬俗尘。此非迂也,乃文脉千载不坠之精魂…”
不知过去多久,苏逸揉着酸胀的腕骨,颈后温热——那是谢明眴系在他中衣里的香囊散了药气。
苏逸的眼中不自觉的染上了笑意,聚精会神:“…观杜陵野老秋兴八咏,沉郁顿挫间自有鲲鹏之气。盖文章如剑,淬火则鸣,岂可囿于四六骈俪?”
“直言应是:风骨在神不在形,清奇在韵不在辞。犹记寒山问拾得:世间谤我如何处?”
“答曰:只待雪消自见真。”
这两题解答完,还剩诗和书判。
这对于苏逸而言,基本上没有半点难处,于是构思完毕,修改了出现的错处,检查无误过后,他便开始誊抄在正卷上。
等到抄录结束,便能将卷子交给书吏走人了。
卷子收上来以后,会有提学道和知府衙门书吏一并,将考生的姓名糊起来,只保留贯籍。
在改卷的时候,各府的府学教谕,县学教谕,都会在一旁监督改卷。
——
从伯鸿掀帘进值房时,满案考卷正被穿堂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已年过半百,眼神不大好,但仍抱着一丝隐秘的期望,将这些试卷一一翻看。
按道理来讲,这次考试共有一千五百多份卷子,有人帮衬着批卷,他也轻松许多。
可这是在让他高兴不起来。
于他而言,这些卷子无一不是平淡无奇,文辞华丽,却徒有其表,要么遣词造句皆是矫揉造作,属实无法打动他。
直至他看见了苏逸的卷子,面色渐渐红润起来。
他的目光在“见利思义,见危授命”八字旁停留许久。
那份试卷上墨迹尚带潮气,字迹却磅礴大气,文思巧妙丝毫不晦涩,破题立意更是如利刃劈竹,中比似大江截流,最妙束股那句“镜无留影故能常明,水不滞波是以长清”,无一字不雅,看得他须发皆颤。
更漏指向子时,从伯瀚终于提笔在卷面朱批“风骨清奇”四字,又在天头补了行小楷:“使欧阳文忠见之,当浮一大白。”
他却实在无法按捺住自己的激动,云纹官靴踩得青砖作响:“来人!把这卷子誊给各房考官传阅——告诉他们,八股做到这般境地,竟是比王荆公的万言书还要痛快!”
这是这篇文章应得的评价!
院试由学政主持,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初,一般院试不会在省城,但是有种情况叫吊考,就是京城来的主考官时间不够,就会把学生聚集在省城一起考。后面的话这位学政实际上是国子监司政。
没出息没关系的猫老师,有气息已经很棒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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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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