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隙烟焚

薛宅前的两棵清槐已入秋,所有茂盛的枝叶都凋零,唯余零星几片黄叶,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暖阁里虽烧着地龙,却仍不是很热,丝丝缕缕寒气四面八方透进来,原本浓烈的熏香也在这冷意中渐淡。

幼青坐在南窗下,只望着对面之人,玉葛侍立在一旁。

薛标端起茶盏,略慨叹道:“倒是好久没见了,去扬州过得可还好?”

“托父亲的福,过得很好。”幼青道。

薛标仿佛完全听不出这话其中的讽刺之意,只笑着道:“那真是极好。”

他身着青袍,面白微须,是极为端正的相貌,因着笑意而微微皱起,粗见之下极为亲和又不失威严。

极为正常的一段关心,像是对出嫁多年未见的女儿的拳拳之爱,如果玉葛没有见过他的另一面,或许也会这么想。

玉葛见过,这位外人眼中极为刚正的薛御史,是如何在太子被废之后,把自己的女儿锁在了房间里,又是如何匆匆地换上官袍出门,拿回了退婚的圣旨。

而所谓的,幼青一哭二闹三上吊,逼着其父求旨退婚的传言,又是如何长了翅膀似的传遍了坊间。

看着如今父女对峙的此情此景,看着幼青此时平淡冷静的神色,眼前人仿佛和当年的少女一点点地在重合,恍然又把玉葛拉回了过去。

太子母家牵扯进通敌叛国,太子被废的消息传遍坊间的那日,乌云积聚,风起落雨,幼青一个人被囚禁在了房间里。

所有的丫鬟仆妇都在外面,玉葛也进不去,只能听着秋雨打在窗扉的声声中,不住的拍门声,和压抑着哭腔的呼喊。

直到后面没了声息,玉葛才被允许进去送饭,进去时,那个小小的少女双手抱膝,坐在房间的角落里,纤细的背脊弯成一张弓,没有再哭喊,也没有再吵闹,那双黑眸安静得极其漂亮,也极为平静。

玉葛眼眶酸着,刚想劝两句吃饭。

幼青已经接过碗,低头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大颗的眼泪还在沿着腮边滑落,少女吞咽的动作却没有停止,很快,幼青吃完了饭,连一粒米都没有剩。

玉葛那时望着,心口阵阵发胀。

那时,幼青的目光也是同现在一样,纯挚到无畏,平静地说着:“殿下一定还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在那个夜晚,不会武功的,明明柔弱的少女撬开了窗户,在漆黑无星的夜里,在飘着蒙蒙细雨的秋夜,义无反顾地翻出了院墙。

直到第二日,玉葛才见到了幼青,少女眼眶还红着,平静地说着:“殿下走了,只有我留在长安了。”

后来,在薛宅的这一年,幼青都是如常地生活着,偶尔收着殷太子寄来的书信,没有回过只言片语,平常到玉葛都以为幼青已经彻底放下过去。

直到薛御史为幼青订下婚事的那日,少女跪在书房当中,背脊没弯,平静地说着,“我不嫁。”

玉葛才知道,幼青从来没放下。

一盏砚台横飞而来,玉葛连阻拦都阻拦不及眼睁睁见着幼青被砸中了额角,回去之后就发起高烧,整整在床上昏迷了三日,醒来后留下了永远的伤。

一直等到成婚前夕,少女都没有等到她想等来的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满堂欢声中,被压上了喜轿。

玉葛见着曾经那个明媚活泼的少女,渐渐变得沉静而寡言,只是那双眸子里的明光从未湮灭。

秋风打在窗纸上簌簌的声响,又将玉葛拉回了暖阁里的此时此刻。

幼青问:“父亲这几年如何?”

薛标正要说话,幼青又补了一句,“父亲这样高义的人,官运应当很好吧,陛下圣明,最喜重贤举能,父亲定可当大用。”

这话是实实在在戳在薛标心窝子上,他瞬间脸色沉下来。就照旧事,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陛下的重用。

薛标面上的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复了缓和,他放下茶盏,话语平稳。

“几年不见,牙尖嘴利了很多。”

茶盏于桌案磕出一声脆响,这是他惯来警告的意思,从前幼青仰望他时,是很害怕这声音的。

而此刻,幼青只是垂下眼,很平静地说:“父亲现在的官位,是如何来的,您自己心里应该很清楚吧。”

薛标通身的气势瞬间减下去,化成了极平和的一句,“你知道了。”

“是,都知道了。”

幼青望着他,“我今日来,只是想问一句,父亲背信弃诺那日,可曾料过今日?”

薛标目光闪烁,语气柔和:

“你不要怪我,当年太子是以升官换了一个允你自由婚配的承诺,为父知道你还挂念着太子,本来也不打算逼你成婚。”

“可是——”薛标话音一转,“那个时候太子陷入敌营,生死不知了,为父也不能看着你此生不嫁,所以才安排了婚事。”

幼青立刻顿住,攥着茶盏的手一点点收紧,她慢慢压平声音:“什么深陷敌营生死不知?什么时候的事情?”

薛标瞥见幼青的神色,目光微微闪动,叹气无奈着道:“为父太了解你了,你若是知道太子生死不知,绝不会嫁人,说不准还要去边疆找人。为父也是担心你,所以才瞒着你。”

只是后来,殷太子竟活着回来了。

薛标也没想到,在传出战死后不久,殷太子竟会罔顾皇命,不顾暴露的危险,潜回了长安。

只为了见即将成婚的薛二。

可惜没有见到。

萧萧夜雨之中,那人像把出鞘的剑,不再像温室里长大的金尊玉贵的太子,所有外表的温和内敛都褪去,唯余几乎刺破长夜的锋利锐气,在一众杀手的追击下,潜入了夜色雨水之中,再不见踪迹。

薛标那时真的以为殷太子永远无法翻身,甚至说已经只剩绝路,不然也不会这样把薛二这样一颗好用的棋子,还是嫁给了没什么大用的沈文观。

只可惜,现在后悔也没用。

而现在的薛二和陛下,当中有着这么深的隔阂,永远也不会恢复从前了。

陛下早已允了选秀,过几日就是大选的日子了,薛二也为了人妻。

薛标叹道:“为父做的这些,其实都是为了你好,毕竟谁也没料到陛下活着回来,还一举登了基。”

玉葛此刻心中似有无名之火灼烧,看着眼前这张脸,她忽然在想刺破这张虚伪的面孔,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一句轻飘飘的为了你好,就想将一切都揭过去。

那幼青做错了什么?她做了那么多,是被囚在家中,不顾一切翻出院墙找人,是抗婚被砸破额头,是在成婚前夕苦苦的等待——她也只是想与那个人相守而已。

殷太子又做错了什么?被退婚,独去燕云战场,九死一生归来,等到的是幼青已成婚。

三年的隔阂,物是人非。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玉葛紧咬着牙,恶狠狠盯着薛标。

幼青望着薛标,认真道:“父亲,若我是你,现在一定日日求神拜佛,不求官运亨通,唯求能长命百岁。”

言罢,幼青未动一口茶水起身离开,薛标的脸色终于彻底沉下来,手中的杯盏重重地掼到了地上。

咣当一声,碎瓷飞溅,茶汤浸开。

如果是从前的幼青,会停下脚步,而现在的幼青,没有回头,径直踩过碎瓷,离开了这个丑陋的地方。

薛宅门外的两棵槐树,还是如旧的立在秋风之中,光秃秃的枝干上,不见一点新绿,唯余满目的枯黄。

幼青最后看了一眼,深深呼吸一回,所有的气息都恢复平静。

马车飞快地行进,风卷起帷裳一角,熙熙攘攘的热闹都如走马观花般闪过,幼青只沉默地坐在马车里,低垂着头,裹着厚厚的氅衣,没有再抬眼。

玉葛瞧着这一幕,刚想说什么。

幼青拢了拢氅衣,捧着手中的茶盏,低头只望着蒸腾的热气,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

玉葛仍望着幼青。

幼青略笑了笑,很快笑意沉下去,但话语仍是轻松:“不需为那种人生气,他最在意的仕途无望,日日提心吊胆,不知脖子上悬的利刃何时落下,这才是折磨。”

玉葛话都咽回了喉间,只能转过头看着车窗之外,尽管幼青这么说,但玉葛心中隐隐有种预感,越是这么平静,越是酝酿着更大的风浪。

尤其是幼青这种话不多说,但每回都语出惊人,事不多做,但每回都不一般。

这种不祥的预感,终于在回到沈府时达到顶峰。

回至兰香院时,已值黄昏,院中晒着的药材正在夕阳之下镀上一层金光。

丹椒本来捧着医书在廊下看,瞧见幼青回来刚高兴地请安,却见幼青不像以往笑着回应,只是匆匆点了点头,而后便掀起帘栊进了屋子,她虽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下一刻,玉葛神色凝重地跟了进去。

丹椒终于忍不住张望了几眼,而后放下手中的书卷。

幼青没有解下氅衣,只推开隔扇门,走进里间,在桌案前坐定。

半晌,她研开笔墨,铺开宣纸,青玉狮子镇纸压平褶皱,狼毫沾饱徽墨,在半空中停留一瞬后,缓慢而稳当地落下。

玉葛只粗浅认得几个字,抬头的三个字中她辨认了番,认出第一个字是“和”,第三个字是“书”,而下面就是幼青的名字。

“是……和离书?”玉葛问。

幼青笔尖微顿,轻嗯了一声。

玉葛脑子先是懵了一下,下意识想,怎么突然就要和离了?不过很快又有种果然如此的合理感。

这门婚事,幼青本就不愿,如今和离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和离后该去哪里呢?难不成是回薛宅?

这念头一冒出来,玉葛自己先否定,不可能,幼青不会回那个地方的。

玉葛望着幼青笔下,脑中渐渐浮现一个极不可思议,却又极为可能的想法,一时什么都忘了,下意识出了声。

“小姐是要入宫?”

幼青蓦地顿住。

隔扇门处传来一声脆响,丹椒正端着茶水进来,顿在了门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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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隙烟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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