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此后几日,秦昭楚大多待在房内,研读那几本从觅云阁带回来的书。念念多半时间里,几乎寸步不离地候在一旁。

这天入夜,秦昭楚在桌案旁,用绒布擦母亲的对镯。身后站着的念念轻微摇晃,点着头在打瞌睡。

倏忽一声震天炸响,惊彻了云都的宁静。

主仆二人披衣来到院中,瞧见西边陆续有金豆攀空高绽,火花迸裂碎星点点,金银交织繁华满眼。

看方位,似乎离陆府不远。

秦昭楚望着夜幕中的璀璨,询问道:“今天是陆府娶亲的日子么?”

念念目不转睛地瞧着那边的烟火表演,神情中尽是羡慕:“好像是。”

“公子还没回来吗?”

冷风激得秦昭楚打了个寒战,将肩上外衫裹得更紧了。

“应该……还没有。”

念念头回见到这样壮观的烟花,不觉得看痴了,连回答都有几分并不上心。

“咱们回屋吧。”

秦昭楚对此景并不留恋,提步就向屋内走去。

“不再多看一会儿了吗?”

一朵海棠花从屋顶抛下,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跟前。

秦昭楚后退几步抬头仰望,撞上转弄一截花枝的无颜:“没什么好看的。倒是公子怎么在屋顶上?”

“这里观赏陆府烧钱视野绝佳,当真不来?”

无颜脚踏青瓦,靠坐在房脊上,用花枝指了指身旁。

“夜凉风急,我就不扰公子雅兴了,请自便。”

秦昭楚婉拒,心想:府内诸多楼阁不去,偏跑着来做什么。

“若我给你带了礼物呢?接着。”

不等秦昭楚回答,一只锦袋直挺挺地向她双眼间飞来,她下意识用手遮挡,轻巧地便接住了。

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枚羊脂玉做的长命锁,泛着冷润而柔和的光泽,正中纵向刻着两个小字:“宗明”。

这长命锁,便是秦昭楚阿弟所属,与她的凑成一对。

“这是?!公子从何得来?”

秦昭楚举着锦袋,眼神中难掩惊喜。

与她相比,无颜倒是更沉醉于陆府上空的景色,花枝向墙边一指:“那边有梯子,你先上来。”

长梯斜搭在墙上,侧看又窄又薄,踩上踏板才发现远比想象中稳固得多。

“小姐,您慢点。”

秦昭楚将外衫抖落,抛给扶梯的念念,双手撑稳梯骨借力登高,快而流畅全无高门闺秀柔弱之态。爬树上房这些本领她从小就熟稔于心,是长大后,不再有此心性。

不承想每攀高一寸,心情竟然多一分舒畅。梯顶与屋檐仍有约一跨步的距离,无颜向她摊开掌心,秦昭楚并未领情,背身坐在瓦上而后撑身半站,走到正脊坐下。

见状,无颜悠闲地走回原位,坐在她身旁,欣赏道:“姑娘有两下子,配得上在下赠你的礼物。”

秦昭楚手里捏着长命锁,切入正题:“公子从何得来此物?难道是长生库那边扯谎骗我,这锁一直在他们那里?”

夜幕中又是一记炸响,火树银花照亮了无颜面具的侧脸:“他们实为诓骗之辈,但这物件确实不在长生库,而是在乳母张氏家中发现此物。”

张氏目不识丁、体壮精明,她的夫家是陈家村的一家普通农户。丈夫参军早亡,遗腹子是个女儿,为养家迫不得已去秦府当乳母。

虽说世人常道危险即平安,可肩负命案之人真的会躲在自己家中吗?秦昭楚狐疑道:“张氏人在哪?她竟然藏在夫家么?”

“张氏并不在,只有她八旬的公婆在家。”

无颜双手撑在身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观赏陆府那边的表演。

秦昭楚问道:“她女儿呢?”

“死了。”

无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株野草,或是一只蝼蚁。

张氏都能害死善待她一家的主人,又会对她名义上的爹娘存有几分真情?秦昭楚不屑道:“若是这样,为何她要把阿弟的长命锁藏在那里?”

“说不定是曾经想给女儿存作嫁妆,抑或是她想改日再自取。”

无颜用花枝抽落一只飞虫,又用花叶将它扫落。

当时官府也曾去陈村,并未有所收获,秦昭楚疑惑道:“她家不过茅屋一间,东西藏在哪里,竟能躲过搜查?”

“走个过场,应付了事。藏在屋檐下的燕子窝里,没人细查。”

夜风更凉,无颜从房脊后抽出一件斗篷,递给秦昭楚。

“陈村在云都几百里开外的地方,她是怎样带我阿弟出城的?”

秦昭楚虽然接过此物,但只垫在膝上,心里仍琢磨着为何幕后之人没有斩草除根,而是让张氏苟活于世。

见秦昭楚不再发抖,无颜缓缓道来:“这是另一桩称奇的事。从始至终,只有她一人的出城记录。与此同时,当夜过后没有人家报官幼童丢失。在下猜想,多半是用乞儿充数。”

秦昭楚登时想通,似是在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她没杀阿弟,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无颜补充道:“也可以说是怕幕后之人痛下杀手,给自己留的一张保命符。”

要挟主使,必然是张氏笃定,只要自己出事,就会有人将此事公之于众。秦昭楚看向无颜那边:“公子的意思是,她在城中有内应?”

无颜肯定地点头,似是对她的赞同或赞许:“不错。”

秦昭楚续道:“此人是谁?”

天空中许久再无烟火跃上重归平静,只留下混着硝石味的白烟弥漫未散。

“这个暂时不知。”

无颜站起身活动筋骨,如履平地般摇着花枝在屋顶散步。

秦昭楚的思绪仍陷在此事中,心想:张氏与那人在哪里接头,不会引起旁人怀疑?

“那头的戏唱完了,姑娘早些休息吧。”

无颜说话时,已站在屋檐边上,他高束的如墨长发,因风肆意飞扬,仿佛随时准备纵身一跃。

秦昭楚盯着无颜那双总是云淡风轻的眼眸,开口道:“留着我,对你和公主没什么用处,放我走吧。”

无颜唇畔笑意似有若无,不置可否:“有多少人,希望你找到他。就有多少人,期待你们永远缄默。”

随后,无颜长身一跃,只留话语在风中。

秦昭楚独坐良久,仿佛对弈落子,她总落在下风。隐隐还有一种感觉,她目前知道的一切,如数是旁人想让她知道的。

连日来,她都在筹备出逃之事,不仅基本摸清轮值、绘制完成布局图纸,也小有积蓄,只是在等一个合适契机。如今看,时机似乎已到。

不过在此之前,秦昭楚想再去觅云阁一趟,仔细查探一下那间,堪称是问心筑翻版的暗室。

次日清晨,秦昭楚怀抱着三册借来的书,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觅云阁外。覆面护卫并没多问,便依次替她开锁,似乎习以为常。

秦昭楚将借书归原,熟练地用机关打开暗道。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只是今日她觉得暗道比平时走得更久些。

尽头的门是敞开的,她鬼使神差地想要一探究竟。

然而令她没想到的是,这出口不光不是影园,而且有一人等在尽头。

无颜撑坐在卧榻上,好整以暇望着暗门这边,一双明眸晦暗似海:“秦姑娘,你这是自投罗网。”

秦昭楚撑壁而立,强装镇定:“你早发现我擅闯暗室,为何不拆穿?”

无颜将一旁矮几上的一张纸撇在地面,语气戏谑:“不如你先解释,这么急着走,是想去哪?”

不用细看,秦昭楚也知晓此物就是她藏在卷轴中的路线图,秘密既已被撞破,索性坦然:“离开这里,去找拐走阿弟的乳母。”

无颜眼睑缓抬,笑意不减:“所以,你想从何找起?”

“不劳尊驾费心,今后我自己想办法。”

事已至此,秦昭楚就近给自己找了位置坐下。

“去寻陆家二公子陆晏和帮你吗?”

晨袍宽大,无颜右手揽袖,饶有兴致地替自己斟了一杯茶。

秦昭楚警惕道:“何出此言?”

“邀月宴上,难道不是相谈甚欢?”

呷了一口茶后,无颜缓缓开口,似是帮她回忆。

秦昭楚断然否认:“不过是曾经的叔嫂罢了,此事我从未想过牵扯上陆家人。”

茶杯重磕在几桌沿,无颜愠怒道:“呵,好一个不想牵扯陆家人。你可知,城西那间长生库背后的靠山,就是陆家的?姑娘再如此莽撞地查下去,打草惊蛇是小,只怕此生再难寻令弟下落。”

秦昭楚回敬道:“难道如今我就只能坐以待毙?”

无颜捋着掌缘,声音恢复平静:“在下既然答应过帮姑娘你,定会信守诺言。”

现今已无退路,秦昭楚干脆点破自己的所见所闻:“觅云阁下暗室,与陆府的问心筑别无二致。公子与陆府的渊源,不只是与我所说的‘死债’那么简单吧。既然如此,要我如何相信你?”

无颜冷静反驳道:“难道姑娘对在下,就没有存私么?”

一人抱臂倚坐,一人无言品茗,两人目光纠缠,互不相让。

秦昭楚率先打破死寂,冷言道:“给我个新身份,让‘秦昭楚’从世上消失。”

无颜仿佛并不意外,分析现状:“毕竟现在对外,姑娘仍客居公主府,想要假死怕没那么容易。”

秦昭楚自知,这请求实现起来多少有难度,面上仍不动声色:“竟是我错看公子本领了?”

“激将法,对在下无用。”

无颜用银签子挑了挑逐渐微弱的烛芯,火光重新变得明亮。

“公子误会了,小女子绝无此意。若尊驾是替公主谋事,助我寻回阿弟,对我们双方来说,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策么?”

秦昭楚缓步走到无颜身边,坐在案几另一侧,替他重新斟上热茶,也替自己倒了一杯。

无颜维持着一贯的笑意,接下这杯茶:“是在下小看姑娘了。此事,说难也易,容在下几日,稍作准备。”

秦昭楚声音柔缓:“还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无颜呷了一口茶,目光未移:“什么事?”

“阿弟的事若有进展,可否立即知会我?”

秦昭楚眼神望向并未合起的暗门,直直地盯着幽深的暗道。不着痕迹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失而复得的长命锁。

她的失神,无颜看在眼里:“好,我答应你。”

“多谢。”

回过神来,秦昭楚以茶代酒,将手里茶杯轻碰了一下无颜的那杯。

无颜以手支颐,瞧着秦昭楚喝茶:“我以为,你会问问心筑那夜,被在下射杀之人是谁?”

“为何如此断言?”

秦昭楚用手帕蘸了蘸唇畔,心里在意但面上不表。

无颜续道:“毕竟亲眼见到纪方大人了。”

秦昭楚心里清楚,对方定是目睹她在邀月宴上的举动,浅笑道:“知道得多,死得快,不是公子教我的吗?”

“姑娘明白就好。说句题外话,你可怕疼?”

无颜将桌上一盏掺了苦瓜的糖菓子,推到她面前。

“不怕。”

秦昭楚随手捡了一颗,面不改色地含在嘴里。

无颜噙着笑意道:“好。等我七日,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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