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秦昭楚拿起一册近手位的地方志,挡在几排书架的前头,佯装入迷。纵然当下心跳已如雷,在胸腔回荡,仍装作举止泰然。

等来人走到跟前,秦昭楚淡然抬眸,像是才发现无颜那般:“公子你找我?”

面具遮挡了无颜的表情,语气倒是听上去,与平常相比更为温和:“走吧,该用晚膳了。”

秦昭楚笑着又拿起一本,摞在怀中那册的上面。心里仍惦记着暗门的事,竭力克制不向旁边瞟,假装真在专心地挑选:“劳烦公子在外面稍等我一下,我想借几本书回去细读。”

“好。”

无颜极爽快地应下,并且贴心地替她将门带上。

听不见外面的声响,秦昭楚连忙反向回按香炉宝石,直到再次听到那道细微的啪嗒声,她才放下心来。

她选了三本,分别是:《坊间异闻谈》《云都志》《疑殓手札》,在用绢丝带捆书时,才发觉自己的双手不仅冷得出奇,也仍在不住地颤抖。

暮色苍苍,绮云渐散。

秦昭楚与无颜前后相隔约两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走在石子铺路上。二人的影子,映在身后显得格外狭长,半边潦草没入衔接夜晚的绀色冷空,半边留在黯淡的残霞余晖之中。

关于是否惹无颜生疑的考虑,一直延续到饭桌上。

满桌可口菜肴,只是秦昭楚品不出什么滋味。

她的手边,又放着与早上相同的甜汤:“醒酒汤,还要喝吗?”

念念瞧瞧汤碗,求助似的望向主子:“这……”

无颜代为回答道:“过饮伤身。再喝完这一副,便不用了。”

忆起昨夜窘事,秦昭楚登时耳尖发烫,将解酒汤一饮而尽,暗啐自己方才多余开口。

无颜仍然坦然且镇定:“你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我便好。”

擅闯禁区,秦昭楚落在下风多少心虚,对话里有话敏感异常。难说他指的是打听喜好,还是被发现进过密室。秦昭楚故意避重就轻道:“是我未经允许,私自去觅云阁寻书,惹公子不快了?”

无颜仍与平时无异:“先前我已吩咐过,只要姑娘保证安全,不擅自离府,想去哪里做什么,全凭己愿。君子一诺,自然是没有反悔的道理。”

君子不可反悔?秦昭楚被茶水呛了一下。心想:难道无颜,此番是在点她,勿忘月下之约?

虽然对方要求无疑是十分佻薄,但反观自己的酒后举动,也的确过于孟浪。她只得充耳不闻,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无颜似乎也才察觉出不妥之处,轻咳一声。

不承想他们首次同席用膳,氛围如此微妙而沉默。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二人不约而同地,举筷夹中同一片藕,又不约而同地松开。

此刻,无声胜有声。

无颜率先打破尴尬,询问道:“之后,姑娘可有安排?”

“嗯?”

秦昭楚本在发神,随手夹了一块烧香芋,送入口中,听见同席之人搭话,一时没转过思绪,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凑巧瞧见,无颜与念念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筷尖,她满脸通红,吐也不是,咀嚼几下半吞下去。

无颜轻咳,正色道:“晚膳后,姑娘准备做些什么?”

秦昭楚有意回避视线:“大概是院中纳凉,而后夜读?”

“既然如此,小姐是否愿意,陪在下出去一趟?”

面对意外的邀约,秦昭楚思索应对时,瞥见窗外上行的朗月,想起正值七月十五,遂改口道:“可能叫公子扫兴了,今晚确有不便。”

“无妨。”

无颜平淡回应,似是并不在意。

饭后,各自归院。

秦昭楚回去头一件事,便是让侍女念念及仆从,在院中设置一张面朝圆月的香案,香炉两侧放上一双红烛,备好线香。自己则去洁面漱口,并用盛月的清水净手。

从未在中元节见人拜祭月亮,念念好奇地问:“姑娘准备做什么?”

秦昭楚垂眸,左手持握三支香用烛焰点燃:“拜月,保佑诸事顺遂。”

之后她便不再言语,念念候在旁边观摩。只见秦昭楚将燃香举至齐眉高度,阖眼静立默念敬神怀亲的祈望:月君慈悲,辉耀无边;佑吾双亲,来世缘善;庇佑信女,终觅吾弟……

最后她双手合十,维持掌中做空状,躬身三次。

礼毕,她才觉察到身边多了一人。

秦昭楚心领神会地让身,方便他重行拜月之礼。

月光忧郁而柔和,衬得无颜的轮廓格外冷峻且邈远。

不知怎的,秦昭楚会觉得此刻的无颜,周遭笼罩着无尽的伤感。

“请姑娘随我出去一趟。”

说话间,无颜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秦昭楚与无颜到达永福桥畔的时候,已临近子时。

夜深霜重,哀凉尤甚。泾河两岸,观者如潮。

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无人喧哗,只是静默地捧着荷花灯,递给石阶上身着白袍的引渡人,由其统一送入水中。

河灯摇曳,灯盏如吐纳般忽明忽暗。斑斓灯火渐行渐远,泾河尽头似乎与夜空相连,寄托思念的花灯褪去俗身,转化为缀满天际的无限星斗。

秦昭楚叹声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走吧,我们也去放灯。”

无颜向秦昭楚摊开掌心,等她主动牵上。

“男女授受不亲。”

秦昭楚冷拒,想绕开无颜走在他前面。不过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也低估了路人挤道儿的实力。猝不及防地被人推了一把,撞进无颜怀里,耳畔是他强劲的心跳声。

秦昭楚慌乱地撑身而起,失手压在无颜的颈肩窝处,手心下是他如弦的锁骨,她满怀歉意地迅速抽回手:“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无颜俯首缓声道:“这里人多,离我近些。”

未防再出现什么狼狈场面,秦昭楚试探性地牵住无颜的衣袖。二人走向河岸旁,集中贩卖河灯小摊的临时区域,始终间隔一拳厚的距离。

正当秦昭楚思索,该选哪位摊主询价时,她的裙摆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攥住,声音奶声奶气道:“阿姐、阿哥,买灯嘛?阿爷卖的花灯可好啦!”

循声望去,是位留发刚能梳成两小髻的女童,不光伶牙俐齿,人也长得清秀可爱。身着干净的粗布衣,大小却不怎么合适,露出一截手脚腕。

小丫头牵着秦昭楚,来到一处冷清的摊位,摊主颤颤巍巍,单薄的衣衫上补丁叠补丁,袖口在枯瘦的手腕上空晃。

瞧见自家孩子招徕到生意,年迈的摊主赶忙介绍:“郎君、夫人选荷花灯吗?咱家用的料子韧性好,保准河灯久燃不灭,也不会被溅上的水花给打湿。”

秦昭楚见对方误会他们的关系,纠正道:“我们不是……”

不等她说完,无颜拿起一件端详,微笑问道:“喜欢哪种?”

摊主趁机推销:“咱们这有基础的、七彩的、描金的、重瓣晕彩的、开光的,咱们还有祈福套组。”

说着,便要躬身从遮布下去取。秦昭楚赶紧抬手制止:“不必麻烦了,我们要基础款就好。”

摊主连连点头:“好说好说,两文钱一只,您自个儿挑喜欢的颜色。”

刚才的小女娃踮着脚,双手交叠靠在木案边缘,头搁在手上:“粉的好看,黄的也好看。”

摊主赶快把孩子揽到自己身侧,低声劝道:“囡囡乖,让人家自己选喜欢的。”

秦昭楚选了一只浅紫的,而无言选了淡青的。

老摊主给顾客赔笑:“孩子小,不懂事。二位的荷花灯,拢共给两文就好。”

“自是没有让您赔钱的道理。”

秦昭楚说着,从袖中拿出钱袋,准备给上一块银锭,让他们早点回家。

见她要从袋中拿钱,摊主紧张地续道:“咱们的沾墨都不会洇,细说也有讲究,有混花汁的、融金箔的、加持的……”

秦昭楚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无颜:“我不用写字,你呢?”

无颜摇了一下头,转向摊主,递给他一只素色钱袋:“不必找零。”

摊主打开看了一眼,连忙要退给无颜:“这、这咱不能收。”

无颜未有收回之意:“不必道谢,小心收好。快过冬了,多备些用度吧。”

摊主怔怔地盯着袋子,半晌没说出话,忽而老泪纵横,揽住孙女:“快谢谢郎君、夫人的大恩大德!”

小女孩听话地鞠躬道:“谢谢郎君、夫人,祝夫人、郎君吉祥如意。”

老摊主感激道:“多谢郎君!多谢夫人!祝二位中元安康,逝亲福生无量。”

秦昭楚与无颜带走花灯,已与摊位拉开一段距离。她不放心地回望,见老摊主已经收摊,将剩下的货物留给旁边摊主。

她侧身低声问无颜:“一老一少,你给这么多,不怕他们遭歹人抢?”

知晓秦昭楚的顾虑,无颜眼神示意她接着看。

祖孙二人身后隔着几步远,跟着一名覆面青年,看着装与她在府中见过的别无二致。

无颜温和道:“放心,这段时间,都会有人暗中保障。”

等他们到河畔放灯时,人群已经逐渐散去,水中荷花灯也少了许多。

两人沉默并肩,垂立在岸边许久,望着荷花灯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忽然水面泛起圈圈涟漪,下起雨来。起初零星,紧接着雨势渐长,行人四散。

秦昭楚与无颜急奔到一旁,在打烊商铺的屋檐下躲雨。她取出丝帕递给无颜。

无颜未接,用自己的衣袖扫落雨水:“姑娘留着用吧,别着凉了。”

秋风裹挟夜雨,在地面倾斜地砸出水窝。急雨来去匆忙,没多会儿工夫,雨势已转小了。

望着氤氲朦胧的夜,秦昭楚缓声开口:“等雨停,我想回去看看娘。”

无颜柔声回应:“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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