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秦府上下大多沉浸在睡梦之中,只有提着灯笼的值夜下仆,打着哈欠巡视府中情况。
经过后院池塘时,一阵汹涌的尿意袭来,下仆见四下无人,便顺道在障石旁的灌木丛解手,事成后快哉离去。
等他走后,有一男一女从假山背面走出来。月光照亮了他二人的面容,正是秦昭楚与无颜。
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秦府,对秦昭楚来说并非难事,毕竟她曾在这里度过接近二十载光阴。这暗道,也是她父亲所设。
撞见他人不雅之举,无颜嫌恶地冷哼一声:“贵府下人这般没规矩?”
秦昭楚迈开阔步,随口道:“这已不是我家,归不得我管。公子若是看不惯,不如找现今的家主告发,大可不必冲我吐苦水。”
“火气这么大?”
头回见到秦昭楚动怒,无颜倒是觉得新鲜,不再恼火并步跟上。
“废墟更为脏乱,不如在暗道中等我,我自己去去就回。”
听出她话语中的讥嘲之意,无颜软了口气:“冲小姐撒火,是我的不是。不过既然来都来了,我还是好人做到底吧。”
秦昭楚并不领情,续道:“那就烦请公子记牢,我与秦家人没什么好说的。”
经过一段曲折小径,二人最终来到秦府深处被遗忘的角落。
这里因四季更迭,掩盖了曾经的惨烈。
焦黑的房屋框架,好似无声的幽魂被束缚在此,以极为扭曲的样貌蜷缩在原地,像是依旧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然而生的气息,早已吞噬了死亡之景:齐腰杂草,肆意生长;爬山虎攀缘着断壁,占据一方天地;水洼之中,有长腿的水黾,浮在上头……
秦昭楚走上石阶,掌心紧贴着门柱,对这处院落最后的印象,仍停留在多年前,那个火光烛天的夜晚,院中热得惊人,火舌几乎要将所有妄图靠近之人,一并燃烧殆尽。
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而陌生,她不禁失神。
“姑娘将家中暗道都告诉在下了,足证信任。不妨也给在下交个底,今夜当真只是回府祭拜?”
无颜的声音,将她从过去的漩涡中拉回现在。
“实不相瞒,我对家母亡故之事,至今存疑。”
她深吸一口气,惊讶于自己不假思索地回答,随即释然。可能在心里,她真的是想相信眼前之人,也给自己一次依赖旁人的机会。
无颜平静地分析:“事发在多年之前,此时若想再追查线索,只怕有限?”
秦昭楚并未正面回答,而是落寞地提起过往情形:“当年,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哭喊着娘亲不会丢下我,可又有谁会听?自诩长辈的人告诉我,母亲是因为父亲战死疆场而忧伤过度,所以才会一时想不开,趁夜焚屋,带着不足三岁的弟弟追随父亲而去。”
无颜继续问道:“为何姑娘要离府后再查此事?”
“你以为我不想?府中漫长时光,与坐牢无异,全天婢女寸步不离,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我出嫁那日。”
秦昭楚绕开他,拾起地上一片碎瓦,发狠地投向远处的草丛,落地声响被草甸吞没。
无颜续道:“姑娘觉得火灾之后,有何不妥?”
“有何不妥?!我娘视阿弟与我等同于生命般珍贵,断然不舍得阿弟去死。况且作为母亲,她也深知,没有娘庇护的孩子,想在大家族中存活,是何等艰难。换作是公子,难道会亲手扼杀至亲骨肉吗?”
秦昭楚双目通红,双拳攥紧,发泄着多年来不曾表露人前的不甘、苦痛。觉察失态,恢复往日平静,补充道:“抱歉,我不该迁怒于你。”
无颜并不在意,站在原地仿佛认真思考,右掌立起,在空中左右比画。“一般来说,应该不会。除非遇上孽障,在下先拍死他,再自行了断。”
明白对方夸张言行的用意,秦昭楚转换话题,说到她眼下最关心的事上:“公子既然知情阿弟宗明的下落,对我府中惨案当真一概不知?”
无颜负手背过身去,向月而立:“不是在下有意卖关子,而是眼下的确不是时候。姑娘想知道的,恐怕还是要等公主宴上。至于令堂之死,在下也是道听途说,只是觉得这火多少有些蹊跷。”
秦昭楚想听听旁人看法:“公子有何高见?”
无颜转过身来,环顾周围残骸,不紧不慢道:“高见是谈不上,等在下转一转,过会儿再同姑娘细说。”
二人分头搜证,无颜在前厅位置摸查,秦昭楚独自在起火中心点,寻找线索未果,绕道后院。
枯树枝干上仍残存绳结,半边麻绳已因腐朽耷拉在地,连接这同样了无生气的秋千,令她触景生情。
回想起,她和阿弟年幼时的秘密,曾将一只锦盒埋在树下花坛中,里面装着些漂亮石子,以及其他的小玩意儿。
秦昭楚从瓦砾堆里,挑了一块最完整的,蹲下身依稀循着记忆挖土,果然找出一只彩绘斑驳的旧盒。她在身上擦掉手上泥土,打开搭扣,里面的物品完好无损。正当她准备收起,带回去珍藏,视线被一只玲珑锁吸引,小时候母亲常给她可拼可拆的机巧摆弄,这只她也是玩过的。
记忆里并无此物,正当她准备打开一探究竟时,无颜听到动静向这边走过来。秦昭楚鬼使神差地,将这只锁藏进袖中,从盒中捡出一粒石子,对光把玩。
“姑娘这是寻到宝了?”
无颜俯身凑近些,揶揄道。
“不过是一些儿时的收藏。公子有收获了?”
秦昭楚坦然把石子重新收入盒中,抬眸反问。
“姑娘随在下来。”
二人重新回到前院,一只青蛙受到惊扰,从铜缸边缘一跃而下,跳进矮丛消失不见。
无颜走到缸前,向近空的内部瞟了一眼:“这么一对儿门海,火势刚起时,存水竟不够扑灭用,可真叫人称奇。姑娘可有印象,当初铜缸是否充盈?”
无颜在男子中身量很高,但铜缸也约莫到他腰腹位置以上。
秦昭楚回忆道:“最多不到一半,我记得仆从需探身取水。”
随后,无颜又将秦昭楚领上台阶,走到残室的里室左角,手指擦过断柱横面,在指尖捻了捻:“再说秦夫人居所的承重梁柱,虽已经过高温焚至碳化,但残断多有刻意痕迹,像是有人有意而为之。”
秦昭楚也上前细瞧:“这么说来,房屋上身及以上部分,当时几乎在顷刻间坍塌,原是已被先行破坏?”
无颜点了点头,继续问她:“火源是哪里?最后秦夫人、孩童的替身尸首,分别倒在什么位置?”
“母亲倒在临近门口的地方,那可怜不知名的孩子在床榻上。起火点是一只火盆,里面不知谁人用它烧过什么。查案官差说,是灰烬余热引燃卷帘。”
秦昭楚带着无颜在遗址上重走,指给他看。
无颜思忖片刻,拾起树枝在锈漏的盆内翻拨:“灰烬颜色深浅有异,尚存冥纸残片。看来,这里除了我们,还有他人来过的。”
“你是说,有人祭奠娘亲?”
秦昭楚警惕道,心想:如今秦府内,都是些趋炎附势之辈,怎会真心挂念母亲?除非,此人心中有愧。
正当她在脑海一一过筛,回想母亲与他们的交集,无颜压低声音提醒道:“有人来了。”
远处有光点摇晃,以及轻缓的脚步声,逐渐向院内靠近。等人走近前,秦昭楚她二人早已藏匿在暗处。
来人并未察觉还有他人在,俯身侧蹲将提篮放在一边,用火折子点燃一叠纸钱,投进火盆中,自言自语:“敏阿姐,我来看你了。”
秦昭楚心想:这么叫母亲的只有二婶,也就是如今家主之妻。
那女子幽幽道:“阿姐,这么些年了,每到这时候,我这个做妹妹的都来跟你说说话。希望你早日投胎到个好人家,下辈子平平安安的,不再遭罪。”
女子语气时而惋惜,时而骇然:“敏阿姐,你别再托梦给我了。你的事,我们也是没有办法呀。非要说起来,怪只怪你自己想不开,偏要与天意作对。唉!不说了,不说了……”
无颜本来都已经做好,随时拉住秦昭楚手腕的准备,以防她因一时冲动,跑出去对峙。但秦昭楚从始至终,仅仅是瞪着那边的火光,并无其他举动。
女子燃尽了一篮祭品,撑着旁边墙面缓慢起身,挑着灯笼又独自回去了。
等那人离去之后,秦昭楚一言不发地,向着暗道方向走去。无颜什么也没问,陪伴在侧。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两名刚去逍遥过的官差,喝得醉醺醺地,一路勾肩搭背地品评歌姬媚态,不时发出□□。
不巧被秦昭楚与无颜撞上。
其中,满脸横肉的那位差役,摆出官威派头:“已是夤夜,中元夜游早都结束了。你们两个,为何还在外头闲晃?”
无颜倒是本分规矩,貌似恭敬地回答:“回官爷,我家娘子身体不适,实属无奈才不得已外出寻医。”
胖官差打了个熏人的酒嗝,打量道:“哦?确有此事?你们二人姓甚名谁,还有所去医馆是哪家,都如实招来。别耍滑头,不然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另一个竹竿抽条般的官差,提起灯笼,眯起迷离的眼,探头凑近些,想要看清二人长相。
无颜将秦昭楚护在身后,瘦官差着实被无颜的面具吓了一跳,酒醒一半:“诶?你好端端戴什么面具,摘下来!”
“那是自然。”
无颜依然十分配合,作势要摘面具,实则观察脱身的时机。
“诶?我手札呢?老六快帮我照照!”
胖官差在衣服里摸来摸去,哪儿都没找见询话用的手册,连忙让兄弟搭把手。唤名“老六”的瘦高官差,将灯笼挪到同伴这侧。
趁胖瘦兄弟找东西的工夫,不知无颜使出什么本领,让巡逻二人的刀鞘脱落,他们纷纷弯腰去捡。
无颜趁机揽住秦昭楚,要用轻功脱身。
“站住!别跑!”
离得近的瘦高个儿,反应挺快但顾不上拾刀,去捉无颜肩膀,却被他以巧劲闪避。
胖的那位,见势头不妙,伸手要去抓秦昭楚的手,被无颜一腿掀翻,飞出很远,撞上板车昏死过去。
“二哥!我看你们活得不耐烦了!”
瘦高个儿气得呀呀地大喊,拾起官刀向无颜扑去。
“自讨苦吃!”
无颜冷哼道,轻巧侧身,一下捉住对手的腕部,反向扭叩。不等那人叫苦,已被无颜一掌劈昏。
见他们再无招架之力,无颜携秦昭楚脱离现场,临走不忘向受了点皮肉伤的二人怀里,各掷一枚银锭。
无颜笑着向昏死的胖瘦官差问候:“这银两,官爷留着吃酒吧,给二位赔不是了。”
等秦昭楚与无颜返回无名府时,天边已经泛白。
见识过无颜的本领,以及他伤人时的谈笑风生,秦昭楚不禁心生怀疑:究竟是否应该相信他?终究没向他提起玲珑锁的事。
等她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闩,并未先睡,而是坐在书案前,熟练破解了玲珑锁的机关,从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字条。
她忐忑地将其徐徐展开,上面是母亲的字,写着:昭儿,切记提防陆家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