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找到牵星动时,她正坐在祭堂外一块不近不远的石头上。
牵星动没有去救火,反而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房屋,时不时有火星子跳到面前,她却没有一丝惊恐,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即便此次明智与她联手,却也不妨碍他认定这个女人是个傻子或者疯子。
他不想靠近此人,生怕被传染上什么疯病,只是远远地喊了一句:“喂,观主找你。”
她应了一声“知道了”,起身拍拍衣摆尘土,笑声像是收不住似的,一路笑,一路走向难测的吉凶。
与明智擦肩而过时,她随手抛去一枚银光闪闪的铎舌。
“去吧,道祖庙今夜不会上锁。”
明智被她的笑声扰得心烦,暗骂一声“有病”,攥紧了铎舌,眼中忽地燃起贪婪的火花。
——
傍晚下过一场雨,小路泥泞难行,牵星动一步步走到观主面前,此时的她可以称得上极尽狼狈。
额角的血痕、衣衫上火烧的洞、双腿溅满了泥。观主看着她的模样,恍惚间与当初那个刚捡回来的可怜孤女重叠。
他背着手,绕着牵星动打量了一圈,一脚踢在她右侧膝弯,让她摔跪在地。
“胆子大了,竟敢拿假钥匙骗我。”
观主将假的银铎舌掷到她面前,今日牵星动一次又一次挑战他的耐性,他显然已经忍到了极限。
当初他好不容易寻回自己唯一的血脉,将人带回三清观,明面上收为徒儿,实则是为了将她培养为下一任观主,好继承这堆积如山的财宝。
谁知道这个看上去乖巧的女儿竟然倔得吓人,多少次死性不改非要逃下山,观主暗地里打过骂过,将她关起来饿上十天也不是没有,可是但凡让这人缓过劲儿来,她就又开始筹谋下一次逃跑。
最后,观主实在没耐心陪她玩捉放游戏,索性将人拖到柴房里,打断一条腿,看她还怎么折腾。
似乎终于认了命,从此牵星动再也没逃跑过,只不过性子还是一如既往恶劣,转而开始捉弄同门。
观主根本不在乎,他要的,只是一个能够继承家业、延续血脉的后代而已。
更何况,牵星动还是他和云芝的女儿……
女儿不听话,还是两条腿都打断吧,留条命在就好。观主叹了口气,左右他还有的是时间寻找一个新的继承人选。
他将手伸到牵星动面前,已经懒得与一个即将成为活死人的人计较,心平气和道:“把钥匙给我。”
牵星动跪在泥里,仰头看他,脸上的笑容竟然始终半分未减。
“钥匙?”她咯咯地笑,“钥匙已经在去道祖庙的路上啦。”
——
三清观坐落于三州交界的苍山上已有数百年,平日香火旺盛,多有达官显贵出入,山门之上那方“乾坤正气”的匾额还是开国皇帝潜龙之时所题。
皇家崇道,大康上下自然道风盛行,三清观是北康国乃至整个九州都数一数二的道观,观主但凡随便敛几分财物,积攒数年,也是一笔令人咂舌的数目了。
密室中到底有多少金银珍宝,明智没有亲眼见过,但牵星动曾给他描述过。
那密室的墙用金砖砌成,地面的珠玉堆积一尺深,稀世珍宝沙砾般随意散落着,走在上面如同雪中跋涉般艰难。据说,每次进入密室前都要以薄纱覆面,以免珍宝的华光晃伤双目。
明智按捺住内心的雀跃,照牵星动所言,踢开道祖像前的蒲团,钻入供桌之下,果真见到一扇很不起眼的暗门。
他将钥匙插入缝隙,机括启动,暗门缓缓打开,近乎陡直且幽深的阶梯仿佛直通地府。
明智拾级而下,走到台阶尽头,过一个拐角,满目金光顿时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抬手遮眼。
牵星动果然没有夸张,这满室金银,即便皇家都要自叹不如,就算世上最淡泊名利之人来到此处,恐怕也会被这珠光宝气撼动心神。
他打定主意,搜罗够了财宝就连夜逃下山去。虽说观主那边有牵星动在拖延,明智却并不相信此人会纯心相助。
夜长梦多,一切都得尽快。
顾不上分辨哪个珠宝更值钱,明智随手抓起来便往布袋里塞,直到装满了两大袋他才停手,系好死结背到背上,一刻不停地朝出口走去。
拐出拐角,他看到了一个人。
“观……”
明智如遭迎头棒击,腿一软瘫坐在地,心中只剩下恐惧。
“观……观主……”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副神情的观主,对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你那么聪明,应该不需要我明说吧。”观主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去,自己寻个痛快。”
困兽犹斗,更何况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观主费了一番工夫,才总算将人解决了。
他将明智拖到密室角落,用珠宝作坟墓,将人掩埋起来。
说实话,埋人比杀人费劲,观主毕竟人到中年,腰腿酸痛在所难免,他坐在明智的坟头上缓了一会儿,捶着腿,忽然瞥见自己的指尖不知为何有些发黑。
怪事,难不成是什么东西掉色了?
观主将手指凑到鼻前,却闻到一股类似火药的味道。他察觉不对,猛地抬头,这才发现密道口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烛火。
一个身影正站在外面,烛火照亮了那张脸,牵星动笑眯眯地看着他。
“父亲忙完了吗?”
观主抬头仰视着她,一丝不妙的想法浮现在心头。
密室幽狭,若火药遇火,定会爆炸。
“你……”
他尽量保持镇定,“你想做什么?”
“我的目的还不够明显吗?”牵星动歪了歪头,“我要杀你啊。”
“乖女儿,你先冷静下来,为父知道你说的是气话。”
观主一边周旋着,一边不动声色地踏上一级台阶。
他知道牵星动有恨,却没有想到对方竟想要杀他!
这可是弑父!
说实话,观主不太相信,牵星动区区一个十五六的女子能狠得下心来亲手弑父。
定然只是威胁报复一番,而自己只要在她诉说这十年来的深仇大恨时,趁其不备上前反制就好。他正值盛年,身强体壮的明智都杀得,难道还制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
“有什么事我们可以商量,为父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好不好?”
“你要是不想待在道观里也行。你看,这么多金银珠宝,都是为父给你攒的嫁妆,足够你到山下去找个好郎君了。”
他自说自话了好一阵,奇怪的是牵星动反而一言不发,只是脸上挂着笑,一动不动地任由他缓缓靠近。
就像他看明智那样,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虫子。
这个女儿,观主想,和她娘亲一点也不像。
当年他还只是一座村落中籍籍无名的青年,与青梅竹马的云芝情投意合,许了婚姻,然而机缘巧合之下离乡入了道观,功成名就后回乡,才发现那座村落已经在战火中湮灭。
听弥留的老者说,云芝没了,但她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在战乱前被人贩子拐走,也许还活着。
于是他千辛万苦去寻,寻到了一个女孩子,将她带回道观中,即使这个孩子再怎么胡闹,看在云芝的面子上,他都忍下来了。
无论如何,这是他与云芝的血脉,打也好骂也好,总归要留着这孩子的一条命。
云芝当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温婉,而这孩子,长得像她,性子却实在是太不乖了。
观主叹了一口气。此刻他已经十分靠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抢到牵星动手里的烛台。
“何必把事做绝?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亲生父亲……”
“是吗?”
牵星动忽然出声,笑容愈发灿烂。
可是说出的话却让面前之人如坠地狱。
“你要找的‘好女儿’,当真是我吗?”
观主瞳孔骤缩,心头巨震:“什么?!”
然而牵星动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她抬腿直直踹在观主心口,将神思恍惚的他一脚踹下去,看着人骨碌碌滚到阶下,觉得很好玩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假的?!”
他半撑起身,难以置信地瞪着牵星动:“你不是我的血脉?!”
“不,你一定是在骗我!我知道你怀恨在心,你不能……”
“巧得很呢,你找到我的前一日,我才杀了一个小乞丐。”她笑道,“哎呀呀,真是个天真的孩子。随便一骗,就把身世全告诉我了。”
观主再不复之前强作镇定的姿态,由于滚下台阶摔得不轻,他挣扎了几下站不起身,只能一点一点地向上爬,如同恶鬼一般嘶吼着。
“牵星动!你这个畜生!!”
“你杀了我和云芝的孩子!”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个真相似乎打破了观主所有的理智,牵星动逗狗一样,笑吟吟地看着他爬上来,再一脚踹下去,再爬上来,再踹下去。
这样来回几朝,她忽然觉得有点无聊。
“没意思。”牵星动漫不经心地朝烛火吹一口气,火苗剧烈摇曳起来,她却丝毫不怕蜡烛熄灭,“不陪你玩了,我先走了。”
她扔垃圾一样将烛台往下一抛,转动钥匙,让暗门缓缓合上。
身后的嘶吼唾骂未曾止歇,没走出几步,一声巨响,火焰吞噬了一切。
牵星动脚步顿了顿,回头瞥了一眼。
火中燃烧的道祖像依旧神色悲悯,将一切罪行尽收眼底,也不知是在注视着面前的牵星动,还是道观后辈,亦或是芸芸众生。
她穿过道观,沿途一路放火。从门生卧房到茶室,只要牵星动经过的地方,无不燃起熊熊烈火。
就像给人间带来无数灾厄的瘟神,百年道观在她手下毁于一旦也毫不惋惜。她一路愉快地听着木板灼烧的毕剥爆裂声,很快,整片山头都将淹没在火海中,而罪魁祸首已经朝山下而去。
牵星动走出道观的那一刻,就像是打开了一只装满罪恶与欲念的坛子,她会将不熄的野火带给整个九州三十六郡,让天下永无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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