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街之上灯光昏暗,马车轱辘碾过道路的声音在夜里很是刺耳,停在丞相府的门口时,如初推开车门等在外面,而宁颂微则是打开车窗,看向那熟悉的红漆大门。
门内园景灯火旺盛,可她仍然能听到,随着风雪送入耳中的哭声。
悲恸,哀伤。
在这漫漫雪夜中,令闻者落泪。
宁颂微静静靠在车壁上,没有下车的意思。
她只知道,偌大的宁府,从此之后,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如初在下面等了许久不见宁颂微下车,便又回到车上,从壁橱内拿出一件狐裘来,小心披在了宁颂微的肩上,她自小陪着宁颂微长大,早与她有了默契,因此此刻只陪着她也不催促。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打更人第三次走过这条街的时候,宁颂微终于站起身下了马车,如初几步跟在她的身后下车。而她并未走进宁府之中,而是轻轻启唇,叫了守在马车外的人一声,“穆大人。”
雪落了他的满肩,转身看她时,不知为何,宁颂微似是看到他眸底隐忍的挣扎。
她移开视线,声音中有无限疲累,“我想问,刺客抓到了吗?”那时的一切发生的太快,殿内又混乱不堪,父亲就死在眼前,巨大的哀恸让宁颂微无暇去看谁是刺客。
“嗯。”
“他死了吗?”她问着,刻意用了很淡的语气,以掩盖自己语气重切齿的恨意。
阿穆未曾回答,便已经说明了答案。
宁颂微呼吸微微颤抖,却仍然是用了极大的毅力平心静气问,“为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圣上面前,刺杀了当朝丞相的人,没有被就地正法?你不是……禁军吗?”说到最后,她仍是没能忍住,眼前再次模糊,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砸。
如初悲愤开口,“二小姐,刺客是那个舞女!我看到了,她本是冲着皇上去的,但宁大人为了救皇上挡下了暗器,可是皇上说……”
“……说什么?”
“……说收押在牢,择日审判。”
宁颂微闭上眼,生平头一回,她心底皆是无助和绝望,在她眼前的,是皇权,是长姐和六公主的处境。父亲离世,便是有再尊贵的身后名,也只能护她们一时安定,日子一长,总有新人换旧人。
再次开口,她便又是在问阿穆,“今日为何是你护送那个刺客入城的?”
阿穆抬眸,眸底似有叹息缓缓划过,“使团入都城,本就由陆将军在荥阳城接应他们,我受命护送的是肃州的车队,只是那女子,碰巧是肃州献上的。”
“肃州……”宁颂微默念了一遍,“若是如此,那是不是,肃州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阿穆点头,“刺客受命行事,此事既然与肃州有关,恐怕,皇上不会容忍,岳肃两州本就蠢蠢欲动,若起事,则必定是两州一起,所以,”他嗓音沉冷如玉,又有几分安抚的柔和,“二小姐,陆将军让你好好休息,不久之后怕是会有战事,他若不能坐镇长宁,你和皇后便要靠自己了。”
她垂下眸子,轻轻颔首,片刻后又抬眸,眸底盛满了泪,却倔强得不肯流下来,固执地问,“不管如何,那个舞伶,她会被处死吧?”
阿穆敛起眉眼,点了点头,望向长街的一端,“刺杀当朝丞相,不论如何,为了朝廷颜面,她都会死的很惨。”
“好。”
宁颂微重重应了一声,终于向府门走去,风雪中只留下她轻飘飘的话语,“等她处死的那天,我要坐在行刑台上看着。”
他闻言转身,看到她迈过宁府的门槛,如同走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红漆大门在那纤巧的身影后重重阖上,将他隔绝在外。
*****
宁府的马车被车夫驾走,在路上留下两道车辙印,慢慢消失在大雪当中。街道中寂静无人,萧霁顺着来时路往回走了一段后,忽然转了方向,走进宁府侧面的小巷当中,这里种了一路的桑槐,夏日绿荫层层,眼下已被大雪纷纷覆盖。
他抱臂靠在一处树干下,阖目等着。
未等多久,就有蟒靴踩在雪面上的声音传来,逐渐靠近。
睁开眼,一双浅色的瞳仁在夜里泛起冷冽的光。萧霁看向来人,口吻略微淡漠,“你不该跟着我,陆承可能会派人暗中保护她。”
“好奇而已。”萧焰负手站在他面前,笑得宛如一个顽童,“想了解四哥在这里这些年,都认识了哪些人,到什么程度。”
萧霁勾了勾唇,嗤了一声,未对此话做出任何评价,只笑的有些嘲讽。
萧焰继续道,“现在看来,旁的人便算了,只是这宁二小姐……”他拖着长长的尾调,未说明的话不言而喻,眯着眼笑。
萧霁仰头靠着树干,听到此话,本望向夜空的视线缓缓收回,侧目睨了一眼笑容人畜无害的萧焰。他本就生了一双桃花似的眼,半阖了眼帘看人时,近乎邪气的疏离感,却并不算迫人,因此萧焰也不过是笑容收敛了几分,耸了耸肩。
“四哥,我看到你背她来着。”
萧霁深吸了口气,满腔清寒,不知这一处墙根离她的瑶玉斋有多远,他好似能闻到她身上独有的那股冷莲香气。
“她曾救过我。”他向巷子深处走去,口吻依旧云淡风轻,好像这五个字,便足够将萧焰所有的话都打发回去。
萧焰跟在他的身后,语气轻松道,“也罢,我瞧她姿色不俗,配四哥虽差点,日后当个妾室什么的倒也还行。”
萧霁不明意味的冷笑了下。
萧焰接着说,“她如今不过是个孤女,宁涛死了,皇后很快就会名存实亡,而四哥你呢,若不是当年四哥失踪,这幽州世子可就是四哥的,说不准,日后的太……”
“萧焰。”萧霁停下步子,打断萧焰即将说出口的,“在长宁城之中,任何话说出口前都要思量再三。况且,幽州世子……还不是被送来当质子?”
萧焰默然半刻,寒意渐渐漫上眼底,唇边依然漾着笑,“拜玉妃所赐,不过,她大概也没有想到,会让我在这里找到四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东街,走向萧焰所居驿馆之处,并未再提到宁颂微。可萧焰方才说过的话到底还是对萧霁有些许影响,他虽与宁颂微相处时间不长,但他了解她的清高孤傲,常常笑得不谙世事,却对这世间人情冷暖看的极其透彻。
如此清傲的女子,日后,该如何面对人生之中的无常。
驿馆后门在望,萧焰忽然开口,“啊对了,四哥,绯卿……”
“她不会死。”萧霁说的笃定,眉峰微微聚拢,想起片刻前宁颂微的话。
[等她处死的那天,我要坐在行刑台上看着。]
他没见过那样绝望又狠决的宁颂微,她一向是娇美慵懒的,如同夏日中荷塘里最是无暇的那支青荷,风来时,轻轻舞动,风止时,遗世独立。
如今他知道了,在她心中,最是看重她的家人。而她留给世人的,就只有蔑视及轻看。
“那便好。”萧焰舒了口气。
萧霁转头看他,“你很在意她的性命?”
“那倒不是,”萧焰悠然回答,语气当中却掩藏不住厌恶,“只是她是个美人,而且,还是个出身不凡的美人,在乱局之中,这样的美人总会有不俗的用处。”
一片夜色之中,萧霁沉沉抬眼,眸底晦暗难明,寒声低喃了一句,“这天下,是该乱了。”
*****
宁府之中,从主子到奴仆,个个都一夜未眠。宁颂微抱着双腿坐在床帐内,神思恍惚。闭上眼,便能看到在奢华殿宇内,精绣地毯之上,爹爹躺在那里未能瞑目的样子,她未叫如初点灯,窗外天色从暗到明,就这样枯坐一夜,听了一夜的雪声。
隆庆二十三年的大雪,从此成了她忘不掉的梦魇。
叩门声轻响几下,如初在外面问,“二小姐,可要起来?”她嗓音有些沙哑,想必,也是哭了一夜。
宁颂微动了动僵直的身体,未曾回答。幽黑的眸子垂着,泪珠一滴一滴无声往下滑落,她讨厌这天光,恨不得永远不要天亮。
门外的如初也是明白她的,未曾再敲门,叹了口气在外面徐徐说,“老管家说他派些人去采买办白事用的物件儿,知道二小姐顾不过来,叫我同二小姐说一声……还有就是,府内的侍从这几日都会守在府门外,不叫闲人打扰,二小姐可有允许放行的人?”
“谁都不要放。”屋内传来一声瓮声瓮气的吩咐,接着便又没有动静。
如初也算是放了些心,她昨夜一夜伤心便罢了,晨起时想到二小姐性子决绝又任性,年纪还小,两年前失了母亲就大病了一场,如今又遭此大变……她生怕二小姐悲痛至极做出什么事来。
虽是得了令让侍卫们守着宁府谁也不要放进来,可快到午时,万公公手捧着一卷黄澄澄的圣旨站在门外时,老管家还是诚惶诚恐的迎了进来,一边匆忙吩咐了下人去叫宁颂微出来接旨,一边好吃好喝的将宫内来的人都招待了起来。
万公公也不甚客气,坐在厅堂内同老管家叙话,谈及宁丞相时,眼圈红了红,两个人一起唉声叹气。
“圣上昨夜伤心的也未曾入眠,说宁丞相是国之股肱,堪称为王父,这一去,是中州朝堂的损失啊。”
老管家抹着眼泪连声称是,“丞相在泉下若是知道皇上如此盛赞,也定会欣慰至极,公公可要劝皇上龙体为重切莫伤心过度。”
“自然,自然……”
说话间,去叫宁颂微来接旨的下人回来了,身后跟着的,却只有如初一个人,万公公问,“如初姑娘,二小姐呢?”
如初行了个礼,神情低落,“公公,管家,二小姐昨夜回来便病了,眼下发着高热昏迷不醒,也不知……”
“这可得了,”万公公听了很是紧张,连忙从座上起身,尖利的嗓音在厅内极为刺耳,“叫郎中了吗,不若去请太医来瞧瞧?”
“方才打发人去请了,太医就算了,万公公,你知道二小姐素来不愿……”
万公公点点头,“杂家知道,二小姐不爱受这些恩,唉,长宁城这些流言害人啊。”
老管家已经张罗着下人摆好了接旨的香案,既然宁颂微不能亲自来接旨,眼下宁府内便也只能让他们这些人在这里代为接旨了。万公公早些年入宫是受了宁丞相大恩的,于是在此等特殊时刻,也未曾苛责礼数尊卑。
宣了旨,又是叙了些话,问了问宁府白事筹办的事,这才带着人离开宁府。
如初捧着圣旨重新回到瑶玉斋外,见宁颂微原已是起了身,穿着一身素白衣衫,站在屋檐下,伸手去接被风从屋檐上刮落的碎雪。
她脸色苍白,眸底泛着红,乌发垂在身后也未梳理,怔然看着手心融化的雪。
“二小姐……”
听到如初隐着哭意的轻唤,宁颂微望向她,眉眼间,皆是悲意,却还是口吻淡淡地问,“圣旨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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