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颂微取下帷帽,拿在手中,走到那沙盘前,垂眸去看这一场攸关天下战事,“我以为,铁壁隘一战于中州而言,已无转圜的余地。”
“若当初,皇上没有制造西街惨案,又或是,将此案归责于其他官员,兴许,这一战结果会有所不同。”徐冉伸手,指尖轻轻一弹,便将那个绘有“萧”字的旗帜弹倒,遂而摇头,“可如今……”
她瞬间便明白了徐冉话语中,想要告之她的一个信息,宣城府衙封城固守,断了铁壁隘的大军的粮草供给,所造成的后果之严重,非人情可以化解。
凝望着那旗帜上的“萧”字,宁颂微轻轻拧眉,这奔忙思虑了一日,直到此刻,她才分出几分心思来,考虑萧霁眼下的处境。
“好像……”徐冉缓缓开口,她浅抬眸子,见他笑意萧索寥落,“从前未见你为谁如此蹙过眉。”
宁颂微神色僵滞片刻,又复归平静,“还是谈正事吧,我们耽误的时间越久,对中州来说,铁壁隘的胜算就越低不是吗?”
徐冉点头,走向营帐内的一张简陋桌椅前,桌上摆着两盘小菜,一壶清酒,还未有动过的痕迹,“郡主用过晚饭吗?”
宁颂微走到桌前坐下,看那一盘牛肉,一碟花生,语气寻常的问道,“你晚上就吃这些?”
“足够果腹了。”他为两人各斟了一杯酒,慢条斯理的仰头喝下,却未动筷子。
她亦是知道自己酒量不好,只端起来浅浅抿了一口,辛辣酒水顺喉流入腹腔当中,惹得她胃中一阵灼烧,“我带来了宣城府衙刘大人的尸身,准备如何都任由你们来处置,只求你们能放过宣城的百姓。”
徐冉唇角动了动,答非所问道,“我们……出征之前,我曾与人打了个赌,屠城之命传出后,若你得知下令之人是我,是否会对我感到失望。”
宁颂微哂笑道,“实不相瞒,的确有些失望。”
听到她如此说,徐冉的视线从酒杯上抬起,停驻在她脸上片刻,似是有几分宽慰道,“看来还是我赢了。”
“赌注是?”
“没有赌注,不过是玩笑罢了,”徐冉语气平和,停顿片刻,才正色道,“若不屠城也可,宣城倒戈之事,需得有人来担下这罪名。”
女子清漾漆黑的眸子浅浅眯起,眉间疑惑中夹杂几许戒备之色,她缓缓启唇,“刘大人一人不够?”
他摇头,“不够。”
朱唇紧抿,她隐约能猜到徐冉所指的担责之人应当是哪些人,但若他不提,她便也不会主动去问。他把玩着手中酒杯,杯底剩下的酒液随之晃动,“郡主在宣城时,一直住在刘府当中吧。”
“嗯。”
徐冉的手指不再转动那酒杯,而是虚捏而起,在桌上轻敲了两下,“那刘同独子一家三口的去向,想必郡主也是知晓的。”
“……!”
宁颂微心惊,搭在腿上的手骤然收紧,裙子也被捏得皱了起来,她抬眸看向徐冉,他也同样回看向她,眸光中有阴狠坚决之色,“看来郡主真的知道。”
不用照镜子,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已将她的所有伪装都一并泄露。
她端起桌上酒杯喝下,用那辛辣烈酒压下心中的慌张,“刘家……夫人在府中等着和夫君一同赴死,剩下的独子和妻儿三人,皆为手无缚鸡之力之人,杀了他们和不杀又有什么区别?”
徐冉慢悠悠道,“斩草除根才能不留后患,宣城和萧霁,都是最好的例子。”
她不由对他口吻中那不容忽视的蔑视生出恼意,“与萧霁有何干系?”
徐冉却不答她的话,遂又冷然提出,“既然刘同已死尸身也到我们手中,那宣城百姓可得安宁,但是,叛国之罪,其罪当诛,郡主你该懂中州律法,若刘家血脉要逃脱罪责,那便换宣城的三千守军来吧。”
饶是宁颂微极力保持镇静,却还是忍不住因他的这句话而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三人,和三千人,”徐冉面无表情,看着宁颂微,“郡主既然是来替他们谈判的,那这个决定,就交给郡主。”
她一时间怔忪,坐在徐冉的对面,他的神色不容置疑,那副让长宁闺中女子都魂牵梦萦的眉眼依旧,他从前寡言少语温润如玉,她如今才知道,原来不止萧霁,任何人走向愈渐高耸的权位时,都会变得坚毅无情。
那一条条普通百姓的性命,在他们眼中,都只不过是秤杆上的砝码罢了,若是无法平衡,那便弃如敝履。
萧霁如是,徐冉……亦如是。
看着宁颂微愈发冰冷的神色,徐冉低眸又饮下一杯酒,“若郡主此刻下不了决心,便在子时之前,给我个答复吧。”他站起身,放下酒杯,重新走向沙盘,大概仍是要继续分析铁壁隘的战局,以寻得一条解决之径。
她胃中如有火在灼烧,烧得她心肺都开始发疼,未考虑很久,宁颂微双手按在桌案上,缓缓站起身来,“不必等到子时了。”按在桌上的手在轻颤着,她也不知道,是五脏六腑内的灼烧之痛导致的,还是说,是她此刻恍然意识到的一件事导致的。
三人,和三千人。
她必须做出抉择来,不需要考虑,连孩童也看得出来,三这个数字更小,可若是说出口,从此以后,她所走过的每一条路,都会背负着三条沉重的人命,以及对违背与刘大人死前承诺的这个自己的厌恨。
当别无选择的两条路摆在面前时,她似是明白了萧霁为何要将她安排在战场之外,就如同那日客栈之中,霜刃在她面前让那个莽撞的郎中顷刻便身首异处,他却因霜刃在她眼前杀了人而发怒。
原来,他并不想让她背负这些,哪怕她是郡主,哪怕她因此而对他生怨。
他说的,让她做从前的自己,事到如今,她才彻底明白。
可宁颂微不想做那个无忧无虑的宁府二小姐,躲在府中,任由外面风雨飘摇,只独享自己的一方清静。即便这担子极其沉重,沉重到让人夙夜难眠,她也想替他分担一些。
她轻轻吐息,声音低缓无力,“我会告诉你刘府三人的去向,既然此祸因刘氏而起,便也由他们终结吧。”
徐冉默然看着宁颂微脚步虚浮的走到那副堪舆图前,仔细看了许久,视线落在了西边的一处地方,葱白细指点在图上,慢慢移动,“具体地点我也不甚清楚,但方向便是这个方向,从西北城门处离开后,穿过这个河道,继续向西的一处山谷中的屋子,便是他们所去之处。”
指尖停在图上一处,她看到堪舆图上,以小字注明了山谷的名字——“天星谷”。
“多谢郡主告之。”徐冉的声音不徐不疾在身后响起,“今夜便先劳烦郡主歇在营内,明日天明时大军入城,若能找到刘府余孽,便相安无事。”
若不能呢,她没有开口询问,也大致能猜到,如果找不到刘家儿郎和他的妻儿,那三千守军,想必是死罪难逃。
徐冉说罢,便吩咐帐外卫兵进来领着宁颂微去营帐休息,明面上说是休息,其实又与软禁何异。
戴上帷帽,宁颂微走出营帐前,停下步子,转头隔着那朦胧纱帷看向静立帐中的徐冉,笑语道,“下次若有人和你打同样的赌,记得押另一边。”她说完,便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徐冉置于沙盘案边的手渐渐攥紧,宁颂微一向伶牙俐齿聪慧过人,损人之话自她口中说出时,常常叫人气的心肝俱痛还挑不出错儿来,便是李琛也被她奚落过不少次,唯独他,她却向来都秉持着端庄闺秀的姿态。
这是唯一一次,她用那般蔑然轻视的姿态同他说话,似是在告诉他,她如今才看清他。
*****
枯坐于中州大军的营帐中一夜,宁颂微望着那灯油从亮到暗直至熄灭,帐外的天色渐渐发白,徐冉身边的将领带着被捆绑住了手的刘达来知会她,大军准备入城。
晨起时的风含着碎冰,拍打在手上凉意刺骨,宁颂微捏紧了缰绳,看到徐冉将牵着刘达的绳索交给了自己的副将,她伸手,“我来拉着他吧。”
徐冉侧眸看她,接着便对等候命令的小兵颔首同意。
大军前进的速度并不算快,刘达小跑着跟在宁颂微的马后,面色冷凝却不见丝毫怨气。不知是否察觉到宁颂微时不时看向他担心的眼神,反倒是轻声安慰她,“郡主放心,跑两步对末将没什么伤害。”
好在宣城本就不远,等他们到了眼前,王将军和其他将领们带着城中余下守军已装备齐整的站在城门外,徐冉抬手勒令大军停下,朗声道,“宣城府尹刘同投敌叛国,致使我朝前线大军粮草不济,军心不稳,乃至社稷不稳,百姓离散……如今,他虽已畏罪自尽,但也可给你们做个警醒。”
他顿了顿,面色泛冷,声音更凌厉几分,“来人,将他的尸身,连同刘同夫人刘氏的一起,悬于宣城西北门前,以慰铁壁隘将士在天英魂。”
戎马半生的将士们何等心高气傲,宁愿誓死守城都不愿看到这一结果,但如今却为了百姓不得不生生咽下这一口屈辱恶气,各个面色悲愤恨意昭然的看向徐冉,敢怒却不敢言。
宁颂微紧咬下唇,听到马侧站着的刘达发出一声压抑在喉间的呜咽之声。她眼睁睁看着一队骑兵驮着刘大人的尸身犹如一个破败无用的麻袋,快马驰入城内,耳边风声呼啸,徐冉接下来说的话都未听见分毫。
只看到有人走上前去收缴了余下守军的武器盔甲,看到那些愤怒不已的将士们被押解在地,其中似是有几人在冲她暴怒吼叫,可周遭太过嘈杂,她好似统统听不见。
直到褪下盔甲的王老将军抬手制止了那些嘶吼声,宁颂微看到他一身单薄布衣,不向着徐冉,却径直向着她的方向跪下,面色肃穆郑重其事的俯身在地,重重的磕了个头。
风卷起地面的雪,吹乱了被扯下铁盔后王老将军花白的发髻,扫过她雪白裙角。帷帽后的宁颂微眼眸黯然,一滴清泪悄然滑下脸颊,落在死死攥紧了缰绳的手上。
此刻跪在那里的,不是一个将军,只是一个老人罢了,他明白她做出选择的艰难,更是明白,她担下所有救下的,是他麾下与他一起纵横沙场生死与共的儿郎们。
“老夫替宣城百姓和诸位将士,谢郡主大恩。”
浩然天地之中,王老将军的声音铿锵有力不卑不亢,回荡在荒凉雪原上。
谁也没有料到,下一瞬,他便从长靴侧边拿出一柄匕首,划过颈间,血溅三尺。
“将军!”
所有人都扑向那瘦弱的老人,所有人也都被牢牢束缚在地,刘达悲泣跪地,宁颂微颤抖着,不忍再看,紧咬着下唇闭眼。
宣城守军情绪已然从愤慨转为悲壮,而中州大军这边,则有人露出钦佩敬重的神色。
无数嘈杂的声音当中,徐冉一字一句沉重开口,“着人厚葬王老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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