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觉十分客气地开口道,“王主任,我们受章娆母亲所托,来她的办公室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带回去,给老人家留个念想。事发突然,老人家心里不好受,希望您体谅。”
王主任听到马觉提及章娆的母亲,不可一世的态度稍有收敛,就像去参加葬礼,即使假意,也要促使自己表现出悲伤和怜悯。
“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那个老领导但凡有个儿子,家里也不会变成这幅样子。”
听到这句话,伍三一的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之感,她本知道不应该,但还是忍不住地冷哼了一声。
王主任刚挤出为数不多的怜悯,被这一声给挡了回去,他恢复到高高在上的态度,不屑地瞥了一眼伍三一。
“章娆的办公室已经腾空,里面没什么东西留下。”
马觉没有放弃,“我们看一眼,万一留下点什么,总归对老人是个交代。况且她留下的东西,让之后的人捡到,也不太好。”
马觉的后半句话戳中了王主任的痛点,虽然人不是死在办公室里,但人死了,总归是别扭,他咂了咂嘴,“她出了那种事,的确晦气,你们可以去看看,但要快。”
四个人出了房间门,带路的男人立马走上前来,王主任交代了他几句,男人连连点头。说完,王主任扭着他肥胖的屁股正要离开时,迎面碰上了另一个男人,只见他那高高在上的气焰瞬间消失,极尽谄媚的笑道,“董事长好!”
被称作董事长的男人仿佛刚看见他一样,微微点了下头,目光被他身后的马觉三人吸引。王主任会意,趴在他耳边小声解释,“老章女儿不是出事了吗,嫂子让人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留下。”
“老章女儿?哪一个?”日理万机的董事长,也许还记得老章是谁,但老章的女儿明显没印象了。
王主任连忙说道,“我手下的那个。”见董事长脸上的疑问并没有消失,他将声音压的更低,“那个‘整洁而无趣’,您不记得了?”
董事长听到这个形容,脸上才有了点章娆的存在感,但似乎他并不喜欢自己想起了这位老章的女儿。他以冷漠而清晰的口吻训话道,“外人不要在公司待太久,让他们快点。”
王主任连连点头,“知道知道,已经跟他们说了,很快。”
伍三一很想高举双手,对这位董事长说嗨,我们在这里,你可以直接对我们说!但马觉用眼神制止了她。她暗暗地掐了下阿福的胳膊,阿福疼得一机灵,不明所以扭过头,用眼神问为什么。当然,他并没有从伍三一这里得到答案。
带路的男人领着他们七拐八拐,来到朝北最靠里的一间办公室门前。他刷卡推开了门,迎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味道。这种味道在溽城很常见,老房子几天不住人便会生出来。
伍三一下意识地用手捂住口鼻。房间不大,十个平方左右的样子,有一扇小小的窗,紧闭着,地上铺着深灰色的地毯,除了办公桌椅,再没有其他物件。
马觉掏出烟递给男人一根,男人慌张摆手,“马队,这里不能抽烟!”他一手掸着男人的肩,强行将男人带离了办公室,“我烟瘾大,哪里能抽,你带我去。”
眼见着两人走远,阿福把门从里面关上。
伍三一和马觉事前已经说好,留给她单独待在章娆办公室的时间,鉴于目前的状况,她知道时间非常有限。
她伸出手掌,贴上墙壁,闭上了眼睛。画面快速变换,她看见了章娆,穿洁白的衬衫,衬衫领子没有任何折痕。黑色的西装,每一粒扣子都整齐的扣着。黑色的西裤,裤缝流畅笔直。黑色的矮跟皮鞋,鞋上没有任何装饰。她没有化妆,头发一丝不苟的在脑后低垂地扎起,整个人纤瘦,病态,绝望,像阴暗角落里艰难生长的脆弱植株。
很少有人来她的办公室找她,她也鲜少出去。她像个机器人,而在这间办公室里坐着,即是她接收到的指令。如果说徐倩受到的是来自于刘霏霏有形的压力,那章娆是一直在无形的压力中工作。没有人指责她,也没有人赞赏她,人们只是忽视了她。
一个女人在一个以男人为核心的机构里被边缘化是司空见惯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常理。可章娆偏偏又被父母寄托了闯入这个核心的愿景,她是一个被当成儿子的女儿。一边是需要她成为家里顶梁柱的母亲,一边是排斥她进入的父权体系,她夹在中间,无法逃离,无法反抗,最终身心都变了型。
伍三一睁开双眼,强烈的窒息感如海浪拍打着礁石,猛烈地袭来。
阿福提早一步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她抬起头,看着阿福,眼中是无穷无尽的疲惫。
马觉愣是拖着男人连抽了三根烟,他们回来时,伍三一和阿福已站在门口。
带路的男人露出了一抹最简省的微笑,他的脸只是稍动了动,仿佛是把一只电灯开关迅速按了两下。
“找到什么了吗?”
伍三一展开手掌,一枚蝴蝶形状的发卡躺在她掌心,男人的眉毛微微上挑,敷衍道,“找到就好。”
马觉的眼神却扫过伍三一的脸颊,察觉到她强撑的面部肌肉之下深深的疲惫。
带路的男人送他们到大门口后才离开,似乎是怕他们在这栋楼里逗留。
伍三一一路没再说话,她的沉默让车上的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马觉将车开到了江边,然后兀自走下车,一脚踩在江边的石栏上抽烟。江边不似海边,会时时有风袭来,大部分时间江水的水面看上去是静止不动的。他将燃尽的烟头丢尽了水里,烟蒂晃晃悠悠地飘向了远方。
等到身上的烟味散尽,他才再次坐回了驾驶位。
伍三一的脸色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她听到动静,慢慢地睁开了双眼,同时开口说道,“你们觉得海拓矿物刚刚开会的那一帮人,有什么特点?”
阿福仔细地回想,“都戴眼镜?”
他看伍三一不予置评的样子,随即又改了口,“不对,是头发少!”
伍三一仍旧没回应。
“不然就是年纪大。没别的了。”
他笃定地一摆手,伍三一眼睛都没眨一下。
“不会是长得丑吧,你这样说别人不太好……”
伍三一从后视镜里望着马觉的脸,他沉默着,似乎猜到了什么,但他并不想说。
他们隔着镜子,两两沉默了一阵,伍三一才把目光转向阿福。
“他们都是男人。”
阿福对这个答案十分不满,抗议道,“你这不算!按你这种说法,他们还都是人呢。”
伍三一温和地笑了,反问道,“怎么不算?都是人与都是男人可以画等号吗?”
阿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改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像海拓矿物这种公司,领导层全是男人很正常。这样反而可以突出章娆十分优秀,不是吗?”
“是。”伍三一回答道,“一个女人在一群男人之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她很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强悍。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她为此要承受多么大的心理压力,没人能体会。我仔细地看过她的简历,她并不是一路顺遂的升上了副主任,中间她曾被下派到附属子公司,一度被边缘化。后来,她虽然被调了回来,但没再接触过海拓的核心业务,一直从事后勤保障之类的工作。成为副主任,也不过是头衔好听,至于实际上她在公司的处境,我想并没有副主任听上去的风光。”
一直没说话的马觉微微地皱了眉头,开口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伍三一再次从后视镜里盯着他,“我知道如果一个人不能将痛苦转化,则几乎必然会将其传递出去,无论以什么形式。章娆的母亲知道她出去站街吗?”她在马觉毫无防备时问出了这句话。
马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愣神与犹疑让伍三一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她不在乎是吗?她只在乎副主任女儿永远的待在自己身边,为她提供保障,让她可以炫耀。”
“她不知道,仅仅是猜测。”
马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少有的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就像在努力说服他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话是真的。
“那我也来猜测一下你为什么要让我查这个案子。”伍三一的冷漠像柄锋利的刀刃,不留情面。
“章娆死在潮河路的小旅店内,懂一点的人都知道,一个女人出现在那里意味着什么。海拓的权利有多大我不知道,但他们让刑警队压下这件事,以自杀结案,秘而不宣,就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章娆这个人一样。毕竟‘海拓矿物高层管理人员做妓女死于非命’,这样的消息足以让媒体发情,产生可怕的舆论影响。
而章娆的母亲当然不能接受女儿这样死去,直白点说是不能接受女儿这样‘羞耻’的死去。她要证明女儿足够强大,女儿没有自杀,她女儿的死完全是凶手的责任,这是一个意外,如果没有凶手,她女儿还是风光的海拓矿物副主任,所以她必须为女儿‘讨回公道’,于是她找到了你。
你必定是欠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但你得罪不起海拓,更舍不得自己的‘刑警队长’身份。你只能找个无权无势,能被你掌控,也能随时丢弃的人来查。这样,即使事情被曝了出来,海拓的怒火也不会烧到你身上,而你手中握着‘杨凯乐’这张牌,你当然知道,这张牌足以让我闭嘴,不牵扯你半分。”
阿福悄悄地碰了碰伍三一的胳膊,他害怕这样的伍三一,没有任何人情味,用冷漠的语言说出他人最糟糕、最恶劣的动机,即刺伤了他人,也磨损了自己。
马觉直直地从镜子中注视着她,眼神中有了某样东西,像是一股怒火,又像是一股解脱,就好像事情绕回到最初的起点,一切可以从新开始。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找到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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