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此一事,江浔换了种计策,暂且放下种种心思,打算与薛严虚与委蛇、伺机行事。
薛严看在眼里,颇为满意,心觉若朔月就此放下她那离经叛道的小心思,便能一直留他身侧定心伺候。
不过观朔月神色,一双桃花眼渐渐黯淡、不复往日勃勃生机,恐是那日发作吓坏了她。
薛严温声笑道:“爷今日要去隔壁县里,你左右无事。上次爷不是恩准你出府了?今日便去采买首饰罢。”
江浔知道薛严这人高傲封建,不喜旁人出言忤逆。于是便一口答应,欣然说道:“奴婢多谢大人恩赏。”
何必触怒薛严,将难得出府的机会白白丧失,遂面上也跟着换了一副欢喜笑意。
管薛严出于什么目的,最终能出府探探情况是最好不过了。
薛严看江浔如此情状,一双桃花眼重又明澈逼人,灵动万分,笑意更深了些许,顺着自己心意,大手一拂,摸上了江浔的发梢。
他心中暗道:“你要之后都像这般,还有更好前程与你,赏赐个把首饰算得什么。”
江浔低眉垂首,视线前冷不丁冒出一只大手,本能往后退了一步。薛严那只手便停在空中,摸了个空。
只是不见薛严着恼,他朗笑一声,转身离去。
江浔这才抬头望向薛严的背影,表里倒是锦袍玉冠,风仪翩翩。
她不禁冷笑连连,打一个巴掌赏个甜枣,以为她会就此甘心屈服么。
待薛严走远,江浔快些扎了一个平髻,着素纱单衣,也不曾描眉点脂。在江宁待了许久还未出过府,不曾亲眼看过外界的情况,凡事还需小心为上。
找了小厮一齐出府,后院大门吱呀着慢慢合上。江浔回身望去,刺史府气势恢宏,庭院深深,像极了一座形容精致的囚笼。
除了薛严一人,其余一众人等均整日小心谨慎,不得喘息,看人脸色。她不由微叹一声,初出府邸的喜悦冲淡些许。
“朔月姐姐,咱们快些采买吧。虽得了大人恩准,还是不好在外耽搁许久的。”小厮看江浔怔愣半晌,忍不住开口提醒。
江浔点点头:“我不认得路,你经常出府跑腿,便领着我去罢。”
小厮也是薛严府中的人,为避泄露自己要采风逃跑的心思,江浔句句小心谨慎,唯恐露了破绽,引得小厮怀疑,跟薛严打小报告。
“朔月姐姐,我听人说起,江宁府兴庆坊主道店铺繁多,也安全些,咱们便去那采买吧。”
江浔遮遮帏帽,跟小厮边走边搭话,刺史府和兴道坊本就隔了两条街,不出一炷香便到。
极目一望,江宁府果然是极为富庶。街道四通八达,邸店林立,规划齐整,东边沿街多为丝织、布匹铺子,西边则物种繁多,一路行人摩肩接踵,间或有褐发碧眼的外商。
适逢快至端午,有好些民居门前已悬挂了艾草,还有小贩在街边支起一个小摊,上面摆放着各式五彩绳,大声叫卖。
又听不远处有店家吆喝:“粽叶,绿油油的粽叶哩!”,“现包的百索粽子!”
许是听得街上热闹,有两三小童急匆匆开门,不理身后大人急声喝止,在街上嬉笑打闹。
江浔看的有趣,可是现下这当口时间分外珍贵,不能挥霍浪费,忙偷眼观察城内道路走向以及巡逻守卫的布防。
小厮说道:“朔月姐姐,前面便是首饰铺子了。江宁城里有名的叫‘斗妍阁’,原比旁的精巧些,价格也更贵。姐姐若不喜欢,出门左转两三家铺子也是好的。我在门口候着姐姐便是。”
朔月随侍刺史大人身侧,在外可不好放她乱走,看紧些为妙。
“我看你怀里揣着好些封手书,可是需送给各家大人?快些去吧,别为我耽误事。”江浔想甩脱了小厮,独自去书铺看看,有无江宁府的地图卖。
“姐姐孤身一人,怕遇到什么危险。”小厮踟蹰道。
眼见小厮目光动摇,江浔趁热打铁、复又劝了几句:“我置办了首饰便在门口等着,店铺外好些人走动,总不会有事。”
小厮老实,当下便急着送信去了。
江浔走进首饰铺子,随意挑了两只金钗,又出店铺左右看看,连忙急急窜进书铺。
她小声问道:“店家,我初来江宁,人生地不熟的,不知可有江宁的舆图卖?”
“自然是有的,姑娘看要哪一种的?”店铺老板从架子上抽出几张,细细摊开给江浔挑选。
江浔见有一张记载详细,纸张质地也好收纳,便掏出几钱银子,付给书铺老板。
“敢问店家,江宁几时宵禁?我初初到来,凡事总得问清楚些才好。”
店老板哪里晓得江浔语中含义,只耐心回答了这话。
江浔正要转身离开时,店家忽又叫住她劝道:“姑娘,看你穿戴也不似寻常人家。初来江宁路生也不好乱走,趁天亮着就回家去罢。”
闻言她不由心头一暖,看来不管什么时候,好人总是有的,随即对店家连声称谢。
江浔又避开人群,将舆图折叠成四四方方的小块,藏在随身香囊中层,上下都拿香料药草盖住。
薛严今日人在外地,心腹都走了个干净。他虽多疑,可到底傲气,认为自己区区一个丫鬟,敲打一番便立刻老实了。
此刻看自己恭顺许久,心中已然放心,不会另派人看着。
江浔推想片刻,心下安定,依言站在饰品铺子前耐心等小厮回来。
她左顾右盼,继续观察街上情况。忽看到一处,怀疑自己眼花看错,又使劲眨眨眼,目光定格在那儿。
登时心下惊异,快叫出声来。
江浔快步上前,和那人恰好对视,再也控制不住诧异:“翠屏,你怎突然来了江宁,还自己支了小摊?”
翠屏神色凄凄,形容憔悴,和搭伙开铺的男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
江浔更为纳罕,换了个说法:“没想到在此地遇到儿时旧友,不妨到安静去处一叙?”随即搀扶了翠屏走进首饰铺子。
一进店铺,江浔悄声将掌柜喊过来:“掌柜的,楼上可有包厢?我要在里面等人一同回府。”
掌柜记得江浔刚在他店中买了两样金钗,观其服色,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得脸丫鬟,忙堆笑道:“自然有的,姑娘这边请。”
江浔给掌柜甩了两锭银子,快声说道:“若有小厮寻来,便立刻上来告知我一声。”
掌柜忙不迭点头,躬身给江浔找了一间上房。
掩好房门,江浔低低问道:“可是沈府出事了?”
翠屏点点头,眼带泪光:“你不知沈家半个多月前被上面治罪,老爷已去了?两位太太也跟着去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江浔连连后退,复冲上前抓住翠屏的肩:“究竟是什么事?”
“总归是老爷犯事,贪污阴私事被查将出来,怨不得旁人。”翠屏眼泪簌簌落下,一言道尽曲折心惊往事。
沈县尉贪污一事,翠屏侍候多年也不曾知晓。江浔只在沈府呆了三年,便更加不知了,可见沈老爷做得隐秘。
虽翠屏不说,江浔也知道,这事必定是薛严查出来的。
此时顾不得细究,江浔伸手替翠屏抹去眼泪,又问道:“你和其他下人呢?大小姐和二小姐如何?”
翠屏声音凄切:“下人发卖的发卖,我和雨荷得夫人善心,提前脱籍放出府去。听闻大小姐被夫家赶了出来,下落不明。二小姐倒还是程将军家夫人。”
江浔双手绞紧身侧衣衫,垂首蹙眉。
国有国法,沈老爷贪污合该被治罪。两位夫人不知有无参与,若是没有,被沈老爷凭空连累香消玉殒,真真是一桩冤事。可她们身上绫罗绸缎,也俱是沈老爷搜刮民脂民膏得来......
江浔摇摇头,一桩桩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活生生的许多条人命,无辜受累被压迫的百姓,往日沈府众人的音容笑貌,像一座大山,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外头掌柜敲敲门:“姑娘,楼下小厮来寻你啦。”
江浔不敢再过多停留,匆匆掏出身上仅剩的几枚银钱递给翠屏:“我得走了,之后有机会再来找你。”
翠屏推距那银钱,悄悄往她怀里塞了一张纸条。江浔会意,只是不敢耽误,忙转身离去。
刚走到楼下,小厮便迎上来:“姐姐可叫我好找!我还以为你人生地不熟的丢了呢。”
江浔理理衣裳,强颜欢笑道:“我买了首饰出来便在外头等着,一直站了许久你都不来,腿酸脚麻的,就回店里坐着了。”
小厮没有怀疑,长出一口气:“刚才真是吓死我了。若把姐姐丢了,只怕大人要打死我。”
“哪儿能呢。”江浔心中惴惴,实在说不出旁的话,嘴角牵起一丝僵硬弧度,拖着沉重的脚步和小厮一道回了府。
她见薛严仍是不在,便回了偏房,关好门。
江浔把今天藏了江宁舆图的香囊挂回收物袋,换了一个花色相似的重系回腰间。顾不得研究地图,她从怀里取出翠屏塞的纸条。
几行小字歪歪斜斜,道尽翠屏这么长时间的波折。
翠屏侥幸出了沈府,又家中无人,彷徨着便来投奔在江宁的表哥。她心中知道江浔在刺史府随侍薛严,于是日日在身上藏了纸条,只盼能偶遇江浔,提醒江浔在府内一切小心。
看完纸条,江浔心下一阵难过,翠屏和她情同姐妹,时常多有照拂。刚刚重遇,愁眉皮黢,与记忆中判若两人。
江浔不禁连声叹息,可脑中只觉似还有大事直激得她心跳鼓鼓。江浔皱眉思索一阵,在房内来回踱步,坐立不安。
终于、她心下一片明镜,拨云见日。
“呵!”江浔冷笑一声,语气中的悲凉倒把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何必如此。非把她逼成了这个样子。
江浔将纸条烧去,盯着它化成缕缕灰烬。又在镜中照照自己,插上今天买的金钗,仔细理了素布衣衫。
她起身去往薛严院落。
院门外守了两个眼生侍卫,江浔开口问道:“薛大人还没回来吗?”
侍卫看江浔语气奇怪,神情有异,互相对视一眼:“是、朔月姑娘。大人还在外头。”
“那我便在这里等着大人回来。”江浔定定站着,神色凛然。
侍卫不好多说,也只由得江浔。
夕阳西下,落山前的太阳把江浔一照,身影寥落,眸光直染成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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