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岐灵松开手臂,眉头紧蹙道:“东家,某不知何处得罪了你,缘何要阻拦我兄弟二人离开?”
见状,顾连舟亦走上前来,客气地作了一揖,在女人轻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道:“某与师兄踏足贵宝地,并非来者不善,只是为了打听一人下落。”
“哦?打听消息?”罗卿玉嗤笑一声,拾起一旁的空茶盏,握于掌心把玩,“若是旁人说的我便信了这鬼话,可你们偏偏是天机门的弟子。”
话音落下,宋岐灵额角青筋微跳,心头涌上不妙之感,忽见女人唇角勾起狠戾的笑意,葱白细指猛地收紧,青花瓷盏顷刻间碎裂,化作齑粉自指缝漏下。
“去跟船底的冤魂说去罢!”
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船板发出绵长的“喀嚓”之声,顷刻间便如碎裂的瓷盏般分崩离析。
怎么会……
宋岐灵愕然抬头,未说出口的话随着身体一并往下坠落,很快便被黑暗吞没。
挣扎间,一只手蓦地握了上来,顾连舟的声音随着风声渐渐消散,“师兄,此人是妖。”
如今她是看出来了。
还是只披着人壳子的大妖。
潮湿的水汽向上飞快涌动,冲进口鼻之中,宋岐灵舌尖抵上颚,尝到口中的血腥味,唇边挤出一抹苦笑。
许是她安稳日子过久了,竟如此大意,连眼皮子底下的妖都未能察觉。
不给她懊悔的时间,汹涌的气浪一股脑冲来,叫人无法呼吸,不过须臾,冰冷的湖水便将她彻底淹没。
意识朦胧间,握紧自己的手倏地松开,宋岐灵心道不妙。
顾连舟这个旱鸭子一旦落水,怕不是要被淹死。
-
暖黄的光晕在眼前不断放大,直至整个视野里充斥着夕阳的余晖。
翠绿的珠串帘在不远处晃来晃去,晃来晃去……直晃得人头晕。
“醒了,醒了!”女子银铃般的声音随着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这边快速靠近。
宋岐灵试着转头看去,便见一片藕粉色衣角如蝴蝶般蹁跹落地。
女人跪坐在一旁,捧着她的脸左右摇晃了一番,口中嘟囔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不是我说你,既不会凫水,何苦去跳那冰冷的湖?现下好了,命是捡回来了,晚上还不是要接客?要我说,既入了平康坊,便该早些认命,也省得这番折腾了,欸,你听见我说话没啊?”
视野愈发清晰,耳边的说教声也愈发响亮,宋岐灵转了转眼珠子,目光在女人的脸上缓缓落定。
同她说话的,是一名身量尚未完全长成的妙龄少女,眉眼清秀,唇红齿白,眼角的朱红印记在雪白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突兀。
“是你救了我?”甫一开口,宋岐灵便察觉到嗓子哑得厉害,想来是方才喝了不少湖水的缘故。
只见少女点了点头,道:“我自幼便长在船上,自然会水,倒是你,怎会如此想不开,跳了水呢?”
宋岐灵眯了眯眼睛,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哪儿是我想不开,分明是你们东家……”
太阳穴陡然传来针扎似的疼痛,落船前的画面自眼前闪过,宋岐灵忙撑地坐起,爬起身来便要往船外走。
“欸你作甚去?”少女在身后捉她的衣袖。
遭人一扯,宋岐灵脚下磕绊,转身看去,“松手。”
见她这般凶,少女不明所以道:“你莫不是还想着跳河罢,我可不允。”说罢,两手抱住宋岐灵的腰身,不肯撒手。
“男女授受不亲,你快放开我。”宋岐灵伸手便要去掰开腰间的禁锢。
目光所及,动作一僵。
方才站起得匆忙,未能察觉,如今她倒是看清楚了,她身上穿的竟不是原来的衣裳,取而代之的,是件薄红衫子。
脑袋“嗡”的一声,宋岐灵抬起袖子看了又看,在确定这件是女儿家穿的衣裳后,险被气笑。
“荒唐!”她用力挣脱少女的束缚,扫了眼屋中布景,俄视线落向案台上的梳妆镜上,俄尔,快步走上前去,捧起镜子竖在面前细细端详。
面容未曾改变,只比先前苍白许多,发髻却由单髻变成了双丫髻。
“……”谁干的?
目光自镜面挪开,宋岐灵看向屋心的少女,不可置信道:“你替我换的衣裳,梳的发髻?”
闻言,少女挠了挠头,不解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你都落水了,若不换衣裳怕是要着凉的,再说了,你我同为女子,换件衣裳怎么了?”
她怎知自己是女子?
宋岐灵面色狐疑地往腰间系带摸去,摸索半晌,终于摁到一处微鼓的三角包。
隐匿身形的符篆还在。
难道说……她如今的模样皆是障眼法?
“兰花儿,你莫不是脑子进水,糊涂了罢?要不然我替你寻个医师来看看?”少女面露忧色道:“身子倒是健全,怎的就伤了脑子呢,到了晚上可怎么见客呀?”
“见什么客?”宋岐灵顿了顿,而后眉头微挑,“你叫我兰花儿?”
少女眨巴着一双葡萄似的大眼,奇怪道:“难不成是真傻了,怎的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记得。”
宋岐灵沉默不语。
少女继续道:“你与我,还有上了二楼的两位姑娘,同属一批上船的,被东家赐名为‘梅、兰、竹、菊’,你名唤兰花儿,我名唤寒梅,其余两人分别唤作翠竹和墨菊。”
见她不语,寒梅只当她是存了死志,不禁放软了语调:“兰花儿,你模样身段俱好,梳拢夜定能卖个好价钱,你得了银两,便可寄去家中,为你的母亲治病了。”
“你且听我的,忍一忍,便也捱过去了,何苦与自己的性命作对。”说到后头,她幽幽叹了口气,“这便是我们的命。”
“什么命?”宋岐灵的眼中几欲迸出火光,她往前踱了几步,将寒梅逼至墙根,“我有手有脚,尚可做些劳力换一顿饭吃,怎的就落到卖笑的地步了?”
寒梅缩了缩肩膀,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可是兰花儿,你的父亲已将你卖给了平康坊,你是逃不出去的。”
宋岐灵便活似被噎住了一般,半晌吐不出字来。
她,不,是兰花。
这艘画舫上果真有位名唤兰花的苦命女子么?
为何罗卿玉要将她幻化成这般模样,又为何将兰花的身份强安给她?
师弟呢?师弟又变成什么模样了?
愁肠百结间,屋外响起“叩叩”的敲门声,男人粗声粗气道:“好了没有,天快黑了,可千万别误了吉时。”
寒梅忙抻着脖子高声应道:“人已经醒了,再给我们些时间梳洗打扮一下,误不了时辰!”
话音落下,门口的人影也不见离开,见状,宋岐灵低声道:“你们监视我?”
寒梅讪讪笑道:“兰花儿,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你何苦与东家对着干呢?快些随我梳妆换衣,今夜是你的大日子,不该如此潦草对待。”
去他的梳拢夜!
宋岐灵冷笑一声,瞅准了近旁的木窗,几步作一步冲了上去,抬脚将其踢碎,撑窗翻下!
夕阳的余晖被寒冷的湖水尽数吞没,只觉周身寒凉彻骨,好似千万根刺在身上滚过。
耳畔响起一阵骚乱声,一人接着一人如同下饺子一般往水里跳去,“扑通扑通”响彻一方。
宋岐灵深吸一口气,朝湖水下方游去。在失去意识的一刹那,脑海中骤然响起瓷器的碎裂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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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女人的叹息声幽幽响起,“都说了,你是逃不掉的。”
“就算是死,你的尸身、你的魂魄,也是归平康坊所有。”
“过了今夜就好了,且忍一忍罢。”
隐于眼皮下方的眼珠子转了转,俄而,女人秀丽的眉头缓缓蹙起,闷哼了几声,缓缓睁开双眼。
有限的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红色。
宋岐灵想要抬头,却觉周身无力,好似被人下了麻沸散,连张嘴说话都变得吃力。
耳畔的声音恍若隔着厚重的水膜,一阵一阵传来。
艰难地辨认着,约莫是“梳拢夜”、“价高者得”之类,再有的,便是台下男人的哄笑声。
“莫不是丑陋得不能见人,遮挡了面目如何叫人看得清?”
“虚张声势,怕不是卖不出的姑娘,拿来以次充好的罢。”
如此这般静静地听着,手脚竟也能动弹了。宋岐灵定睛看向四周,便见她如今倚靠在一面薄如蝉翼的红纱帐后的软榻上,面上覆了层软布,随着呼吸起伏,轻拂过面颊。
纱帐之后,影影绰绰,人头攒动,隐约可见他们抬手对着她指指点点,好似在围观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件。
极度的不适感自心底升起,隐于衣袖下的五指缓缓捏紧,发出令人酸耳的“咯吱”声。
“起拍价,一两银。”女人大声道。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似有所感般,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划过一丝得逞的笑意。这人着罗襦系宝带,如云似的帔帛绕过臂弯,恍若画中仙子。
宋岐灵瞳孔微颤。
站在台上叫卖的,正是害她跌落此地的罗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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