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昏黄,在素纱床帐上投下摇曳的碎影,忽明忽暗的光斑搅得人心绪难宁。
顾连舟静静地躺在榻上,一双黑沉的眼眸盯着帐顶出神,俄顷,陡然翻身坐起,神色不悦地看向桌案之上的那盏“哔啵”作响的油灯。
屋里当属它最吵闹。
心思微动,一缕菟丝子自身下分了出去,顺着床沿一路往下,迅速地爬向隼凳、桌案,绞着豆大的火苗猛地收紧。油灯倏的熄灭,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见状,他这才重新躺了下去,却觉后背却抵上一截硬物,与此同时,耳畔响起师兄的闷哼声。
顾连舟便如同被刺扎了一般撑床坐起,扭头看去,却见师兄半条臂膀不知从何时开始,竟从严丝合缝的被卷中挣脱开来,横到了他睡觉的位置。
方才他躺得急,也不知压坏了没有?
揣着如此念头,他小心地跪坐在榻上,捧起那只手凑到眼前仔细端详,自指尖捏到手腕,不时地看向师兄的面庞,见其神态安详,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终于松了口气。
将这只不老实的胳膊重新塞进被窝里,顾连舟顺势倒下,双臂环胸,盯着师兄的一举一动。
因未曾照料过醉酒之人的缘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是以,尽管夜色已深,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盯着师兄的睡颜半晌,忽见被褥上下翻涌,不多时,一条臂膀从中伸了出来,向他身上砸来。
顾连舟垂眸,准确无误地接住这根不老实的手臂,沉默片刻,放弃了将其塞进被褥里的想法,只轻轻搁在身侧。
似是接受到了某种讯号,身旁蚕蛹般的被褥陡然翻腾起来,一条腿从中伸出,随着师兄灵翻身的动作,跨放在了他的腿上。
呼吸随之一窒。
师兄的脸近在咫尺,只需再向前一寸,他们二人的鼻尖便会相抵。
意识到这一点的顾连舟头心跳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屏住呼吸往后挪了半寸,视线自上而下落向宋岐灵眉头、眼睫,乃至唇角。
似是要证明什么,他任由师兄的腿压着自己,抬手轻撩起师兄面颊上的一缕发丝,别在其耳后,将师兄的面容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看得越久,心跳便愈发激昂,几乎要从胸膛中跳出。
好似平静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即将刺破水面,显露出它可怖的模样。
顾连舟惊慌失措地别开视线。
不可,不行,不能够。
他怎么敢的?
他定是患上了心疾,定是如此,他才会对师兄有如此反应……
明日该找柳兄瞧瞧,请他替自己开几副药调理调理,不然再如此下去,他怕是要走火入魔。
艰难地说服自己,顾连舟这才翻身平躺,望着黑漆漆的帐顶长长出了口气。
-
宋岐灵是被渴醒的,嗓子眼里干得厉害,像有只生锈的铜钩悬在喉头,随着呼吸一下下刮着喉骨。
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她睁开双眼,对着幽暗出怔怔出神,俄而,扶着沉重的头颅撑床坐起,便要往外爬。
也不知今夜的床褥竟这般崎岖,只爬出一步便将绊得摔倒,下一瞬,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师兄,怎的突然醒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顾连舟关切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
宋岐灵垂眸思考良久,终于发现自己眼下正匍匐在顾连舟的两腿之上。
一时间,思绪混乱得如同一锅沸腾的浆糊,糊住了她的脑袋和嘴巴,叫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是何时同顾连舟睡在一张床上的?
啊,对了。
她今夜在宴席上饮了些酒水,接着在回房休息的路上遭到褚岳尾随,为了躲避那人才进的顾连舟屋子,吃了些糕点,然后呢?
思绪便从这儿彻底断开,再想回忆,便觉头钝如被山压,太阳穴传来阵阵刺痛。
事到如今……
她抬头看向屋心的桌子,哑着嗓子道:“水……我想喝水。”
话音落下,肩头的手倏尔松开,便见顾连舟这厮挪腾着双腿下了床,快步走到桌前,提了茶壶和杯子去而复返。
身侧陡然一沉,师弟坐在床边,替她倒了杯茶,而后递了过来,“师兄,给。”
这般体贴令宋岐灵无所适从,迟疑了片刻,她接过茶杯,凑近唇边“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凉水入喉,好歹缓解些许不适。
见杯子空了,顾连舟忙提壶添上。
宋岐灵这回喝得很慢,捧着杯子偷偷看师弟,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一口水险被喷了出来。
“咳——你看我做什么?”她咽下茶水,不觉间涨红了脸,所幸夜里幽暗,视物不甚清晰,师弟应当看不清她的窘态。
说来奇怪,她身上的衣物尚且完整,唯独鞋袜不翼而飞,也不知是她自个儿脱掉的,还是……瞥了眼顾连舟,将另一个答案默默咽下。
“师兄醒酒了?”顾连舟依着自己浅薄的饮酒经验如是问道。
宋岐灵点了点头:“睡了一会儿,酒气便散了,对了,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约莫已到寅初,后半夜了。”顾连舟看了眼屋门,意有所指道:“再睡一会儿,天边怕是该翻鱼肚白了。”
竟已到了寅时。
宋岐灵咋舌,一时间连水也忘了喝。
本想着喝完这杯水便借着起夜的由头回到自己的房中,可眼下既已到了后半夜,她再这般行事未免太刻意了些。
到底是清醒了,便无法坦然地面对同床共枕的顾连舟,她挠了挠头,将杯子顺手递给顾连舟,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道:“头昏沉得厉害,我再睡会儿。”
说罢,动作利索地往床里滚去,直待肩膀贴着冰冷的墙根,方懊恼地闭了闭眼。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俄尔,茶壶底触碰桌面发出轻微的“咯哒”声,便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宋岐灵捏着被角蒙住脸,又听见那脚步声愈发靠近。
“咯吱——”
床榻的另一端微微下沉,属于成年男子独有的气息向她靠近,平日里注意不到的呼吸声在此刻无限放大。
宋岐灵脊背一僵,睡意全无,恨不得背后长眼,好看清楚顾连舟此刻究竟在做什么。
静峙许久,久到额头被闷生出细小的汗珠,一股力道缓缓掀开她面上的被子。
顾连舟的声音在头顶幽幽响起:“师兄,你不嫌热么?”
保持着扯被角姿势的宋岐灵惊恐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弟,眉心“突突”一跳,“不……不热啊,我冷。”
这便是睁眼说瞎话了。
顾连舟倒是把这话当了真,面上闪过一丝慌乱,忧心道:“怎会觉得冷?可有寒战?身上不舒服么?”
说罢,伸手便要摸她的额头。
见这人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深究到底,宋岐灵笑得比哭还难看,扭头躲开那只手,连连告饶:“没有,我身体康健着呢,你快别担心了,睡觉罢!”
再折腾下去,怕是要天明了。
万幸的是,顾连舟这厮听得懂人话,悬在半空的手转了个弯,替她掖了掖被角,便安静地躺下。
后半夜无话。
-
细密的雨点敲击着瓦片,发出“悉悉簌簌”之声,天色虽亮,却好似罩了层灰色的薄纱。
宋岐灵穿戴整齐地推开房门,与守在对门屋檐下的丫鬟面面相觑。
丫鬟名唤“荔姐儿”,正是受慕容老爷之命特来照顾宋岐灵的机敏丫头。
如今荔姐儿手里握着把纸伞,看着从顾连舟房里出来的宋郎君,缓缓张大了嘴巴。
宋岐灵懂她的欲言又止,面上闪过一丝赧然,抬手摸了把后脖颈,解释道:“昨夜多饮了些酒,便来师弟房间坐坐……”
然后待到了天亮。
如此而已。
荔姐儿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又看向宋岐灵,旋即唇角绽出笑意来:“奴婢什么都没看见,郎君安心便是。”
说罢,弯腰将油纸伞靠在墙根处,转身冲宋岐灵行了一福,便往远处跑去。
逃窜得这般狼狈,叫她如何安心?
宋岐灵很想为自己辩驳一句,却又觉得未免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只得将嘴闭上,下了台阶,往自己的寝房走去。
因着天水世家登门的缘故,慕容府今日热闹非凡,漫天细雨依旧挡不住慕容枭的热情,竟命人在后花园搭建起戏台来。
“明日大比结束,府中可有好戏看了。”杂役们聚在屋檐之下,看着朱红戏台闲聊,见宋岐灵撑伞走过,安静了片刻后,又沸腾起来。
“他便是天机门的弟子?”
“怎么看着不像啊,天机门不都是宽袍大袖的么?昨日我可在宴席上见到了天机门的掌门,那位可真是仙风道骨,超凡脱俗。”
“这位宋郎君自从进了府,便一直与顾家少爷在一处,的确没见他与天机门的人碰面。”
“如此说来,这人莫不是个冒牌货?”
借着雨声作遮挡,几人讨论得愈发肆无忌惮起来,甚至编了一套“假术士行骗”的故事,说到后头,竟把自己说服了。
正调侃着,一双黑色皂靴踩着雨水缓缓而来,众人抬眼看去,远远的,便见一柄漆黑如墨的油纸伞向这边靠近。
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激打出一层薄薄的水雾,撑伞之人身量颀长,着一身青色长袍,随着他的步伐,衣袂翻飞,恍若池中青莲。
众人不免晃了神。
忽见那伞往上微抬,露出底下清隽的面容,只见男人看了过来,唇角微扬,“劳驾,诸位可曾见过我那不成器的小弟子?”
顿了顿,他抬手在自己的下巴处比划,补充道:“他的身量约莫到这儿,姓宋,名唤……岐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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