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书本没什么反应,桑黎是玄通子早年收养的蝶妖,虽说出关后还未曾见过,但他恢复了记忆,是知道这姑娘的。
但“蟠桃宴”三个字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忽地,一件被遗忘许久的要紧事浮上心头,他蹙起眉。
“老山魈!”
鹤书语气急切,脱口问道:
“当年那只盗取仙丹、惹下祸事的猫妖,现今关押在何处?”
当初毅然跳下逆渊,他仙基受损极重,玄通子将他带回鹿竹山后,便一直在此地闭关养伤,直至两日前方才彻底恢复出关。
那猫妖临别前,混合着威胁与哀伤的请求,他还尚未完成,那支发簪……
他心下一惊,手下意识地抚上发髻——
那里果然已空无一物。
定是当年坠落之时,不慎掉落在山间何处了……
发簪本身有仙力残留,又有猫妖布下的禁制,寻常妖兽难以察觉其异状,应当不会轻易损坏。
虽能确定东西大抵还在这鹿竹山中,可毕竟时隔多年,山中草木繁盛,地貌亦有变迁,真寻找起来,绝非易事。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玄通子狐疑地看向鹤书,面露不解,
“老夫是说想带你回去见见旧友,可不是让你去天牢寻衅滋事的。”
“我……”
鹤书压下心底蓦然升起的急惶,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将实情咽了回去,转而问道:
“只是忽然想到……随口一问。那……那只影妖呢?可擒住了?”
玄通子闻言,脸上那点轻松的神色顿时敛去,浮起一抹凝重。
他冷哼一声:
“那丫头滑不留手,早遁入凡间,踪迹全无了。主犯未获,猫妖作为从犯,自然也只能继续羁押在天牢,听候发落。”
“这样啊……”
鹤书指尖微微蜷起,在微凉的酒壶壁上摩挲着,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那这蟠桃宴……我愿意随你同去。”
“咦?”
玄通子惊讶地挑了挑眉,凑近了些,像是发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
“我们的小犟种今日怎么突然转性了?是哪阵风吹对了?那蟠桃的诱惑就这么大?还是说……你想去见见什么‘故人’?”
“老山魈!”
鹤书像是被踩中了尾巴,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气急败坏的羞恼,打断了玄通子的调侃。
他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微微泛红的耳廓和略显僵硬的背影。
然而,在转过去的瞬间,他脸上刻意装出的怒容迅速褪去,眼底掠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紧张。
屏息凝神,眼睫微垂,鹤书仔细捕捉着身后玄通子的每一丝反应。
他强自镇定,用耍赖般的语气掩盖真实意图,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心虚地央求道:
“你就说……带不带我去吧!”
“哎呦呦!”
玄通子见状,果然只当他是少年羞恼,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笑音爽朗洪亮,惊起了枝头的几只麻雀,
“咱们小无名都这么开口了,老夫岂有不允之理?去,当然得去!到时候把你们两个小家伙都带上。”
“对了……”
他补充道:
“上去之后你可得帮老夫看着点桑黎那丫头,她头一回去天庭,可别失了礼数。”
鹤书心不在焉地点头应允,握紧酒壶起身:
“老山魈,要是没什么事,你就回道观去吧,别总待在我这儿。”
不等对方回应,他快步朝外走去,声音飘散在风里,
“闭关这么久真是闷死我了,我得出去透透气……你莫要跟上来啊。”
“嘿!你这过河拆桥的臭小子!”
玄通子在背后的笑骂声,鹤书充耳不闻,径直来到阳春溪边,寻了块圆石坐下。
尘缘旧事纷沓至,扰得他心绪不宁,独坐良久,直至冷月高悬。
月色如练,静泄于蜿蜒溪流之上,被流动的水面碎成粼粼银光。
水声淙淙,在万籁渐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鹤书酌酒于溪边,身形清瘦,裹着一袭略显破旧的青衫。
这还是当年青山为他准备的衣物,尽管极力保存,但到底挨不过岁月的侵蚀。
他微俯着身,一手随意搭在屈起的膝上,另一只手握着酒壶。
灰白的长发未束未绾,就那般松散的披泻而下,几缕垂落肩头,几缕拂过微凉的石面,宛如流淌的月光。
夜雾不知何时从水面生出,丝丝缕缕,渐浓渐厚,模糊了远近的草木轮廓,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静谧之中。
他将酒壶递至唇边,眼角余光却蓦地停在雾气深处。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淡薄的雾气里,缓缓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人影。
那人穿着深色布衫,几乎融进了夜色与水色之间,让人瞧不真切。
鹤书的动作倏地顿住,壶口堪堪停在唇下,酒液未能入喉。
那雾影渐渐清晰,正一步步向他走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又猛地松开,在呼吸重续的瞬间,失控地剧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带来阵阵窒息的酸麻。
闭关时光阴弹指一瞬,纵是过了数年,于他而言也不过短短几息而已。
离别时青山温柔隐忍的笑容还历历在目,夹杂着与他相遇的每一世记忆,排山倒海般一齐浮现在眼前,尖锐又模糊。
“……青……山?”
一声极轻的、不确定的呢喃溢出唇瓣,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是醉了吗?是因为这冷月、苦酒、寒雾,勾起了沉疴旧梦,才生出这般美好到残忍的幻影吗?
手中的酒壶是玄通子特制的,里面的酒水怎么喝也喝不完,他一时贪杯,一定是醉了。
迟来的酒意此刻气势汹汹地焚毁理智的藩篱,烧熔了鹤书所有的克制与坚强,也灼痛了记忆封印褪去后留下的、那道最深最痛的伤疤。
苦涩的惊悸与不可置信的欣喜,混合着灼热的酒液,在他的血液里奔腾、扩散,催生出一种自欺欺人的勇敢。
玄通子说他们怨偶离合,情恩纠缠,不过是夸大其词。
每一世、每一世……
每一世重复的相遇,相知,都会因种种阴差阳错而戛然而止,留下无尽的怅惘。
他曾怨恨天道夺走他的记忆,如今自己却不愿意回想起……
因果虽清,余情未了,叫他如何轻易让下呢?
指尖一松,酒壶直直坠落,“咚”地一声闷响,撞在溪边的石头上,又滚落进流水中。
酒液溢出,溅湿了鹤书的衣摆,他却浑不在意。
猛地站起身,微晃了一下,灰白的长发在夜风中骤然荡开,像极了他此刻纷乱的思绪。
他朝着雾中那朝思暮想的熟悉身影,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
声音因剧烈的情绪和醉意而嘶哑颤抖,划破了夜的寂静:
“青山……”
预想中的虚空或是冰冷并未出现,触感是真实的,带着夜雾的微凉。
鹤书拥抱的力道大得惊人,双臂紧紧陷进对方后背的衣料里,指尖几乎要扣进那粗布的纹理。
他将脸深深埋进对方的颈窝,呼吸急促而滚烫,灼烧着那片微凉的皮肤,汲取着真实的温度。
灰白的长发垂落,与对方搭在肩上的几缕黑发交缠,拂过彼此的脸侧,带来细微的痒意。
被他紧紧抱住的人,身形明显较他高大健硕许多。
鹤书感到那身体先是极其轻微地僵了一下,似乎是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冲击弄懵了,无所适从。
但仅仅一瞬,一双更温暖,更有力的手臂便收拢过来,用那笨拙却坚定的力道,稳稳地回抱住他,将他更深、更紧密地拥入怀中。
那拥抱纯粹而彻底,毫无保留。
接着,鹤书听到了笑声。
随后便感到对方微微低下头,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头顶,甚至无意识地蹭了蹭他披散的长发。
一声低低的,带着纯然欢愉的咕哝从头顶传来,像温热的山泉一样淌进他的耳廓,震动着相贴的胸膛。
“白头发、仙子!”
那笑声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复杂心绪,没有生死相隔的苦涩沧桑,只有最直白,最简单的开心。
鹤书顿时愣住,仿若冷水浇头,酒也醒了大半。
不是他……不是青山……
即使相貌如此相似,即使灵魂气息同源。
但鹤书心知肚明,面前的这人,已经不是他要找的那个李青山了。
这个冰冷彻骨的认知让他的颤抖更加无法抑制,破碎的呜咽溢出嘴角,滚烫的泪水彻底失控,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迅速浸湿了对方的衣领。
那人被他的泪水惊到,连忙松开些许怀抱,温热粗糙的手掌有些慌乱地抚上鹤书湿透的脸颊,手忙脚乱地替他拭起泪来。
指腹的厚茧磨得细腻的皮肤微微发疼,反而让泪珠落得更加汹涌。
“不哭、仙子不哭……”
他生硬地重复着,语气里满是焦急与困惑,仿佛不明白这位美丽的“白发仙子”为何突然如此悲伤。
鹤书再无一丝力气,他将脸更深地埋进对方温热的颈窝,任由自己将全身的重量交付给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
明明那里已不再有自己熟悉的药香。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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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仙使(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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