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弱的桃树苗在料峭山风里微微颤着,新绿的嫩叶抖落几滴晨露。
雪团似的猫儿蹑足靠近,粉嫩的鼻尖轻触湿润的泥土,好奇地翻开深褐色的土壤,露出底下冰冷的树根。
就在它即将伸出爪子拨弄时,一声轻喝止住了它的动作。
“小白!”
猫儿受惊跳开,却又立刻恢复从容,喵呜一声,施施然蹭过训斥它的人的裤脚,尾巴高高翘起,俨然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架势。
鹤书气急败坏地蹲下身,伸手要去捉住这爱捣乱的坏猫儿。
指尖还未触及那片雪白,猫儿便已灵巧地旋身避开。
它步伐轻盈地踱回桃树边,惫懒地蜷缩起身子,瘫在那一片小小的树影里,肚皮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尾巴尖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晒得发烫的地面,仿佛已将这方寸之地据为己有。
蝉鸣聒噪,撕扯着溽热的空气。那桃树已抽条散叶,绿意勃发,只是叶片被烈日晒得微微卷边,蒙着一层细密的尘土,不见半点花苞。
“去去,别在这里碍事……”
鹤书提来水桶,清水汩汩渗入树根周围干涸的土缝,他挥手作驱赶状,试图惊走那打盹的猫儿,
“再不走,真浇你一身水了!”
白猫儿只是懒懒地掀开眼皮,琥珀色的眸子瞥了他一眼,又安然合上,尾巴尖儿挑衅似的扫过他的手背。
鹤书无奈,只得作罢。
他抬头凝视起过分沉默的枝头,抬手遮住从枝桠间隙漏下的刺目阳光。
指缝里流泻的光阴黏稠而缓慢,仿佛也胶着在这无休止的等待里,凝滞不前。
很多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去怀疑,青山的地魂是否依附着这株桃树,还是说那只是自己绝望中的幻想。
风渐渐便凉,吹得桃叶渐次转黄,凋零,如同疲倦的蝴蝶,打着旋儿飘落在青石板地,白猫儿柔软的背上,他的肩头。
桃树枝桠重又变得清晰、舒朗、空荡,倔强地指向愈发高远的蓝天。
白猫儿倏地来了精神,纵身扑向空中悠悠飘落的枯叶,在树下那层厚实的“地毯”上翻滚腾跃,带起细碎的沙沙声。
鹤书瞧见,不禁摇头失笑,他继续执帚,清扫着越堆越多的落叶,将它们拢作一堆,露出底下覆着薄霜的地面。
大雪封山,世界只剩下深浅不一的灰与白。
小屋窗口透出昏黄暖光,勉强映亮屋外的一小片飞雪。白猫儿窝在炉边毛毯上,睡得正酣。
隔着半开的纸窗,鹤书望着外面那株静止的桃树,黑色的枝干裹上厚厚的银装,默默承受着积雪的重量,偶尔不堪负重,便滑落下一块,噗地一声闷响,砸在树下那片被反复清扫又被新雪覆盖的空地上。
他的目光随之望去,愣怔间,忽有微风拂过庭树,寒冷依旧,却似乎……捎来了些许熟悉的甜香。
猛地抬起头——
花开了。
窗外,那株沉寂已久的桃树不知何时已浸没在繁花之中,层层叠叠的粉色在日光下流淌着细腻的光泽,烂漫至极。
五载寒暑,原来这样漫长。
白猫轻盈地跃下窗台,竖着尾巴,绕着桃树走了半圈,最终蹲坐在那粗壮的树干边,仰起头,琥珀色的瞳孔清明澄澈,凝视着那些久违的,柔软的色彩。
鹤书站在书屋内,没有靠近,只是看着。
更多的花瓣随风簌簌而下,如同一场温柔而连绵的香雪,掠过窗棂,有的飘入屋内,有的则落于檐下、石阶。
有几片尤为调皮,怯生生地试探着,慢悠悠地朝他的面颊飘来。
鹤书下意识地闭上眼,预期的花瓣触感却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热的气息突然拂过他的头顶,带来细微的痒意。
他倏然一怔,全身肌肉瞬间紧绷。
一个无比熟悉的、带着低沉笑意的嗓音,极近地贴在耳后响起,那震动仿佛能直接传入他的骨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无名,我也想你。”
血液在刹那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以更汹涌的势头冲回心脏,撞得耳膜嗡嗡作响,那渴望已久的声音此刻在耳边是那样轻,那样模糊。
青山……醒了。
他想。
呼吸停止,在胸腔,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窒息感。
鹤书猛地睁开眼,视线却因骤然涌上的水汽而模糊,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耳侧后方悄然探出,指尖轻柔地捏住了那枚即将落上他脸颊的粉瓣。
没有回头。
他不敢回头,生怕一动,这温暖的气息、这近在咫尺的触感,便会如镜花水月般消散无踪。
“怎么不说话?”
身后的人见他久未应答,似乎极轻地笑了一下,那气息呵在他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难以自抑的战栗,
“无名,好歹理理我……”
那嗓音里带着他记忆里的温柔,还有一丝干涩的沙哑,听得鹤书喉头发紧。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声在唇齿间滚了千百遍的“青山”,在此刻竟这样难以说出口。
背后的温暖却突然退开些许,紧接着,一声短促的惊呼伴随着重心不稳的踉跄从身后传来。
还未来得及反应,手腕便被人紧紧抓住,一股向后的力道拽着他一个趔趄就要摔倒。
“唔——”
猝不及防地,脊背撞进一个温暖而结实的怀抱,两人狼狈地跌作一团。
青山坐在微凉的地板上,书案被撞得晃了一下,几页写满鬼画符的宣纸飘落下来,覆在他们的衣袂交叠处。
方才那点旖旎温存的氛围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砸得粉碎。短暂的死寂后,鹤书感到身下之人的胸腔剧烈地震动起来,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闷笑。
“哈哈哈……许久不用这双腿,竟如此不济事……”
酣畅淋漓的笑声冲散了鹤书先前所有紧绷的试探和小心翼翼的悲伤,青山笑得几乎喘不上气,手臂却仍稳稳地环在怀中之人的腰间。
“抱歉啊无名,一见面就……连累你了。”
这笑声熟悉得让鹤书心脏酸涨发疼。他先是愣住,随即一种荒谬又无比真实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这五年……这百年的分离与煎熬从未存在。
就好像时光从未流逝。
他还是那个初入凡尘的小鹤仙,而青山还是那个一心一意对他好的书生。
鹤书忍不住也弯起嘴角,肩膀微微抖动。
这一笑却像是打开了情绪的阀门,汹涌的浪潮轰然扑打在他的心口,再也止不住地颤抖。
堆积多年的担忧、恐惧、孤独与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交织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克制。
他回过头,两人的视线就这样不期而遇,看清对方脸上同样愕然、又同样浸满深沉眷恋的神情,鹤书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接着便像是溃堤般,与青山笑作一团,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积蓄的泪水滚落腮边。
他笑得脱力,索性卸了所有力气,向后仰倒,紧紧靠在身后的胸膛上,感受着那真实而有力的心跳隔着一层衣料传来,撞击着他的后背。
“看吧……”
他边笑边喘着说,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眼泪淌得更凶,却分不清是笑的还是哭的:
“叫你逞能!”
断断续续的笑声渐歇,化为沉重的喘息。温热的气息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一起,距离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极近。
近到他微微侧过头,便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呵出的热气拂过自己挂着泪珠的眼角。
空气中弥漫着的桃花清香突然变得浓郁,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暗流在狭小的空间里涌动起来。
“……我还以为……”
鹤书的声音轻得几近耳语,带着未散尽的哽咽,
“你会忘记我……”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心底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
不是离别之苦。
他知道,青山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的……
但他不要被忘记。
若是青山就在眼前却无法相伴的话,这冗长的一生他一刻都走不下去……
空气渐渐变得黏稠而温暖,四周安静下来,静得能听到窗外花瓣飘落的细微声响。
“忘记你?”
青山说着缓缓俯身,将额头轻轻抵上鹤书的,带着越界的亲昵与珍视。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春水,说出的字句却偏执得令人心惊:
“无名,忘记你,我所舍弃的、所承受的一切,岂不都成了笑话?我不要忘记你……”
他望进了鹤书氤氲着水汽的眸子,目光深邃如夜,里面翻涌着几世记忆沉淀下的厚重情绪:
“生生世世,情深缘浅也好、有缘无分也好,我不要忘记你……不要……”
最后一个字化作一声叹息,融在两人交缠的呼吸里。
他们止住了笑,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彼此的身影,还残留着未散的笑意,以及更深层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浓烈情感。
鹤书看见对方的视线缓缓下落,最终停驻在自己还沾着泪痕的嘴唇上,带着克制的**。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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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开花(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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