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进街口那家熟悉的茶楼,里面的素雅帘幔已被撤下,换上了描金绘彩的喜庆灯帷。
跑堂伙计们步履轻快地穿梭于桌椅之间,手中捧着装着红梅的青瓷瓶。每一张案头上都摆上了应景的百果攒盒,杏仁、松仁、核桃仁在晶莹剔透的蜜糖里浸润着,光泽诱人,如同琥珀。
说书人已然端坐在前方的高背椅上,那块光亮的醒木安静地搁在案几一旁,尚未开场。他今日要讲的依旧是那出沧玦最为痴迷的《茶肆奇谈:盲翁能断天下事》。
这心思单纯的少年一直固执地认为,故事里那位聪明绝顶、能洞察世情的盲眼老翁,是他们蝾螈一族隐于市井的前辈高人,并且暗暗期待着自己将来也能有那般传奇事迹,被人写成话本,被说书人娓娓道来的一天。
但此刻,比起那未开场的书文,沧玦更关心的,显然是鹤书与青山之间那点龃龉之事。
“桑姐姐……”
他悄悄凑近桑黎,压低声音,带着纯粹的好奇问道,
“贺哥哥与他的相好是不是吵架了?”
他自觉声音很小,鹤书却听了个清楚,脸上不由得飞起一片可疑的红晕,带着几分羞恼,厉声打断了沧玦的疑问:
“什么相好!”
“啊?”
沧玦被吼得一怔,茫然地挠了挠头,那双豪无焦距的眸子眨了眨,更加天真无邪地追问,
“难不成是夫君?你们何时成的亲?怎么也不请我去吃杯喜酒?”
鹤书瞧着他那副全然不似作伪的纯良模样,心知这傻小子就是一根筋,毫无拐弯抹角的心思。可这话听进耳中,配上此刻的心境,更是让他又羞又急,气血上涌。
他涨红了脸,霍然起身,色厉内荏地怒道:
“臭小子!你竟然打趣我!”
“没有啊!”
沧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缩了缩脖子,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委屈。
“好了!”
桑黎伸手拽了拽鹤书的衣袖,语气淡淡,
“你同沧玦计较什么?难道他说错了?你不就是因为和青山吵了架,心里别扭,才大老远也要跑来这寒潭躲他?”
她说完便松开了手,转而偏过头,对着仍有些胆怯的沧玦低声解释起来:
“他与青山尚未成婚,你方才的称呼,不算错,只是无名有些害羞罢了。”
“哪有!”
鹤书在一旁小声抗议,却无人在意,桑黎接着说道:
“待到他们真有那一日,我自会来带你前去观礼,放心便是。”
“好呀!那桑姐姐,他们准备什么时候成婚?”
沧玦的嘴角立刻扬起一抹灿烂的弧度,不禁问道。
“这……”
桑黎被问得一滞,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一旁,
“我也不知。你得问问……”
话音未落,她和沧玦两人的视线,便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鹤书身上。
“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鹤书被这两道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结结巴巴,脚下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桌子。
他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与他们对视,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心也跳得如同擂鼓。
再也待不下去,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向茶楼外疾步走去,只丢下一句语无伦次的嘟囔:
“那、那什么……还没到饭点呢,我去外边走走哈……这里面暖炉烧得太旺,都要闷死了……”
“诶?贺哥哥!”
沧玦焦急的询问声自身后追来,
“说书马上就开始了,你不听了吗?”
鹤书却连头都没回,只含糊应道:
“不听了!等回去……你讲给我听好了……”
他早已被那一段关于“成亲”、“夫君”的惊世骇俗之语闹得心慌意乱,连呼吸都觉得不顺了几分,此刻哪还有心思听书,只想赶紧寻个无人打扰的清净角落,一个人好好缓上一阵儿,理理这团乱麻般的心绪。
脚步漫无目地,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那条熟悉的小河边。
与记忆中夏秋之交时绿柳拂堤、碧波荡漾的景致截然不同,眼前的河面已被寒冰彻底封冻,像一块巨大无比的琉璃,泛着白凛凛的幽光,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透出一股万物凋敝的寂寥。
鹤书独自站在岸边,望着结冰的河面出神,口中无意识地呢喃着什么,细雪就在此时,疏疏落落地从阴沉的天幕飘了下来。
冷冰冰的雪沫被朔风卷着,斜斜打在他未有半分遮戴的脸上,带来针尖似的细微刺痛。它们无声地落在冰面上,在那些细密的裂纹凹处,小心翼翼地积下些许苍白的痕迹。
岸边,那几株曾生机勃勃地柳树,早已落尽了叶子,漆黑的枯枝虬曲着向下延伸,枝桠间裹着新落的雪堆,在持续不断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忽然,所有风啸与雪落的声音都在他身侧安静了一瞬,熟悉的气息拂过耳侧。
一把油纸伞在他的头顶悄然撑开,堪堪遮住这片方寸之地。
素净的深青色伞面,衬得伞外纷扬的落雪愈发分明纯洁。
鹤书心头剧震,猛地回头——
青山就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
他穿着一件厚实的素色大氅,领口镶着的毛边还沾着些许未来得及融化的雪粒,随着胸口的起伏而晃动着。
带着匆匆赶路的微喘,那双眉眼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温和,仿佛所有的焦急与奔波,都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尘埃落定。
伞柄在那双手中稳稳地倾向愣怔着的鹤书,将那漫天飞舞的风雪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侧。
“看这雪势……”
温柔的声音响起,比平日更低沉沙哑,清晰地透出失而复得的心悸与后怕,
“也不知寻个地方避一避。”
不算平整的冰面倒映着伞下相依的身影,岸边的枯枝,在愈发密集的雪幕中渐渐模糊了形影。
鹤书望着青山肩头渐深的湿痕,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艰涩难言。
先前所有翻涌不息、纠缠拉扯的思绪,那些可笑的害怕、后悔、思念,还有深藏的自卑与无力……都在这一片倾斜的伞影下,化作了眼底汹涌的热意。
“对不起……对不起,青山……”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带着浓重的鼻音,一头扎进那个风尘仆仆的怀抱,不算温暖,却像是要将自己嵌进去一般,鹤书不断收紧手臂,将滚烫的脸颊深深埋进对方寒凉的衣襟里,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明明根本不想让你回到那什么白府,一点都不想!我只想要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不管在哪儿,是鹿竹山也好,是天涯海角也罢,只要在你身边就好……”
他哽咽着,将心中羞于吐露的私心**裸地剖白出来:
“我害怕……这样会不会太自私?好像妄图成为青山的全部一样……明明已经让你为我迁就了那么多,背负了那么多……可我偏不知足,还在贪得无厌地一味索取……我知道、我知道青山你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要过,我不能……不能……”
鹤书的声音越来越小,闷在青山的胸膛里模糊不清。
“无名……”
指尖忽然被冰凉的掌心紧握,泪眼朦胧地抬起眼,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决堤的泪水依旧沿颊颗颗滚落,濡湿他的衣领,也洇透了青山的前襟。
努力压抑哽咽,鹤书用力点点头,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带着浓重水汽的回应:
“嗯?”
青山抬手,将两人交握的掌心贴上自己的脸颊。
微凉的触感激得鹤书浑身一颤,却没有立刻缩回手去,而是伸出另一只,试图捂热对方冰凉的脸颊。
一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轻笑,从青山喉间溢出,他感受到那人偏过头,眷恋地轻蹭着自己主动贴上的掌心。
“你能对我说这些,我很开心。”
青山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成为青山的全部……多好……多好……我求之不得……”
随即,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鹤书温热的掌心,烙得滚烫,
“这不是自私,无名……不是……”
青山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强势地望进那双尤带水光的眼眸深处,
“我们是伴侣,是彼此选定,要共度余生的人,自然要把对方视作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所以,不要感到有负担,好吗?
他的语气带着近乎恳求的温柔:
”不要再推开我,不要再离开我……”
紧了紧相握的手,青山将鹤书的指尖完全包裹进自己逐渐回暖的掌心,
“你只要像现在这样,牢牢地抓住我就好了,无名……往后的路,我们都要一起走。”
紧密相贴的掌心里,被熨帖出温热的潮意。
鹤书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勾挠起对方的指根,换来更坚定的回握。
“雪下大了,跟我回家吧?”
青山牵着鹤书,转身踏上来时路,他们走在已经覆上一层薄雪的石路上,宽大的袖摆随着步伐不时交叠,摩挲出窸窣的轻响。
两行并行的足迹,深深浅浅地印在新雪上,蜿蜒着,通向远方。
他逃,他追~[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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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莫离(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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