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
深秋冷冽。
半山腰的院内,崔七安静的躺在茅草堆里,眼神涣散,似乎在想着什么。
对于净阳大师说的话,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天,牧南箫带着他来到书室,说是有人等着他,崔七一开始以为是救了他的牧归荑,结果进去才发现,是个陌生人影。
牧南箫一改往日懒散的模样,毕恭毕敬行了个礼,反倒叫崔七看不惯了。
“师父。”牧南箫说,“到了。”
首座之人正在念佛,一身素黄,观其面貌,不过是个年轻和尚,容貌英俊,却听牧南箫叫他师父,崔七不由疑惑。
和尚似乎没听到弟子的询问,接着念佛。
牧南箫倒是不着急,安安静静地等着。崔七等不住,不一会儿就东望望西看看,消停不了。
“果真是被月惑叼走的魂,真真是像极了。”净阳蓦然睁开本来半眯着的眼,直直盯着崔七,发出一声喟叹,“难得啊……”
月惑?
这是什么东西?
崔七下意识地去看牧南箫。
对方注意到他的眼神,像看智障一样看了他一眼,随即扭头。
崔七:“……”
你几个意思啊,老子第一次听说,那咋了?
净阳直到他在疑惑什么,温和笑了笑:“月惑是妖。小施主不必惊讶。”
崔七更惊讶了。
“月惑……”他喃喃自语,“您……这位……高僧,请问月惑……”
净阳无奈地摇摇头,露出一抹淡然的微笑:“小施主多虑了,贫僧是南箫的师父,不是月惑。这几天上山打坐,因而未能招待远客。”
崔七一瞥牧南箫,果然看见这人继续用关爱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管怎么说,崔七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这些天来他不是吃饭就是闲逛,整座山他都逛遍了,也没见到过这般仙风道骨的和尚。
还如此年轻……
“话入正题。”净阳朝崔七笑了一下,放下手中佛珠,袖摆一挥,诺大的藏书房忽地被金光一照,紧接着,穹顶似启动了什么开关,让金光迅速聚集于一点,凝成一点光华。
净阳不染尘埃的指尖微微一翘,穹顶中央的光华便缓慢下落,最终挡在三人中间。
崔七愣愣地看着,他的确没见过这等场景,一时间不知说点什么才不丢了面子。
光华凑近看,是一颗球状的物质,周围残余的光晕逐渐褪去,莫约两分钟,珠子只剩下微光。
“这是佛光。”净阳解释道,“贫僧平常唤不出此物,今日有小施主在,方能成功。”
崔七一惊,拿手指了指自己:“大师,说我?”
净阳点头,五指向前一开,珠子就朝崔七飞去,最终停留在距离崔七鼻尖不远处。
“这是恩赐,也是警告。”净阳说,“其姝救你回来,不是没有原因的,必定是看出了你身上一点。”
崔七恍然从惊讶中回过神:“什么点?”
“你是被月惑叼走的魂。”净阳笑道,“月惑是个奇怪的妖。”
他突然不往下说了。正当崔七着急,一只站着在旁边的牧南箫淡淡开口:“不算好妖,也不算坏妖。七年前灭门姚府,按照月惑的性子,不会只是为了吸食阳气。”
“同样的道理,月惑叼走你的魂,也不会只是觉得好玩。”牧南箫续道,“师兄看来是看出了这一点,他和我说过,救你回来,不只是为了竹屿,而是想通过你,寻得点当年月惑的线索……再说,微尘山主修斩妖,云梦修的是化妖,妖斩了还有,哪里斩得完,唯有识妖认妖,才能海晏天下。”
净阳微微抬了个手,牧南箫就住了嘴,只听净阳说道:“当今圣上要的斩妖司,只是为了除妖,不考虑除妖后的后果,忘川自然知道这一点,因此他每朝派出的斩妖师,不会超过五位。更多的时间,不是花在培养下一任斩妖司身上,而是朝我来信,邀我共炼惊珠与佛光。”
“贫僧与他历经多年心血,才培养出了一个合格的识妖师,也就是牧归荑,可他不愿深入京城腹地,只愿留在苏州,一边当个山野大夫,一边暗中灭妖。故此,京城的妖往往比其他地方多得多。斩妖师一个接一个的杀,杀的完么?”
净阳的声音已带上了悲悯。
“那……那我呢。”崔七听懂了大概,可是依旧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月惑看中了锁麟囊,所以来到了姚府。像月惑这等级别的妖,锁麟囊不再是天敌,而是养分。”净阳闭上眼,收回佛珠,“至于为何最后还叼走了你的一缕魂,那就是另外一件事了。谁也不清楚。要搞清楚其中奥秘,唯有一策,便是引出月惑。”
“可是,当年的精魅不是已经奄奄一息了么?大家都是这么说的。”崔七不假思索地开口。
可他却看见牧南箫古怪地笑了,“崔七,你怎么傻精傻精的?”
崔七再度无语。
“京城里人说的?”净阳微微一笑,“那就更不能信了。人心惶惶,若对外说,当年的月惑并没有除去,后果小施主也晓得。”
他顿了顿,接着说:“要引出月惑,就只能靠你了。小施主,你身上有专属于月惑的青鳞纹,这是被调走魂魄后的唯一痕迹,这也是为什么,竹屿从第一次在破庙见到你的时候,不敢下杀手的原因。”
崔七彻底愣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这回事。
他一开始只是为了活命、找妹妹,从没想过自己从姚府死里逃生后,就已经和精魅结下了梁子。
“去罢。”净阳开口,温和地看着他,“答应与否,皆是小施主自己的选择。”
思绪猛然被拉回——
崔七依旧躺在茅草里,指尖先凉了,跟着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
净阳的话钉在耳里,字字都带着分量,由不得他不信。
原是这般。
他想起初遇竹屿的破庙,那人举着剑的手明明抖了一下,眼底有迟疑,当时只当是对方心慈,如今才懂——那是看见青鳞纹的忌惮。
藏在皮肉里,像枚暗记,早早就替月惑打上了。
他原先只图活命。
破庙里啃过冻硬的窝头,雪地里蹚过没膝的寒水,夜里搂着自己发抖,满脑子都是找到栀子,离那些打打杀杀远些。
姚府逃出来时,他以为是侥幸,是阎王爷漏了笔,哪曾想,从跨过那道鬼门关起,就不是自己的魂了。
一缕魂被月惑叼走过,就像被狼舔过的骨,腥气是洗不掉的。
“残魂半妖……”崔七低声重复,声音发涩。
这词儿听着就沉,压得他胸口发闷。
他不是妖,却被妖的印记缠上了;魂不全,偏要被这不全的魂牵着,去招惹那吃魂的主儿。
风从藏书房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案上的书页簌簌响。
月惑的影子,早跟着他了。
自己的无头影,也是因为月惑吧。
从姚府的火里,从破庙的寒夜里,从他每一次喘气、每一步逃亡里,悄没声地跟着,只是一直没有出现,一直没有找到他本人。
甩不开,挣不脱。
往后的路,怕不是找妹妹了,是被这青鳞纹牵着,一步步往那妖的跟前凑。
崔七垂下眼,睫毛颤了颤。
所以,从始至终,自己都是被利用的那个?
竹屿、宋寒山、牧归荑、净阳……
门外一道人影吸引了他的目光。
扭头看去,正是牧南箫。
桃粉色的少年挑挑眉,凑近他:“好好的床不睡,偏要在这里凑合?”
崔七喉结动了动,攥紧了袖角。
方才那股子发懵的劲儿稍退,反倒生出股子执拗来:“是。你管得着么?我睡惯了。”
牧南箫才懒得和他斗嘴,问:“想好没?半个月了。”
崔七抬眼,他知道这人说的是什么,“大师说要引出它,可我……我连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凭什么觉得它会来寻我?”
牧南箫往书架上斜倚着,嗤笑一声:“你当妖都跟你似的,做事全凭一时兴起?”
他直起身,“月惑七年前闯姚府,为的是锁麟囊。那物件能镇妖魂,偏它反其道而行,要拿锁麟囊当养料——这性子,本就异于常妖。”
他走近两步,目光落在崔七脖颈处:“它叼走你一缕魂时,锁麟囊已出现。按说该弃了你才是,偏留下这印记……你当是白留的?”
崔七被他看得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你的意思是……现在锁麟囊没了,我没了利用价值,所以它要去除我的印记?”
“谁知道,或是透过这缕魂,找别的东西。”牧南箫说,“妖性多贪,却也多念旧。月惑既在你身上留了痕,便如在木上刻了字,纵隔千山万水,也能闻着味儿找来。你这些年东躲西藏,却从未遇见过厉害的妖物,可知为何?”
崔七一怔:“为何?”
“青鳞纹是月惑的印记,别的妖见了,要么怕它报复,要么不敢抢食,自然绕着你走。除了那些不长眼的天字级精魅。”牧南箫插言,语气里添了点认真,“你以为的安稳,早是它替你挡的。”
“它就算现在还没找到你本人,但大致方向总是对的。你这几年东跑西跑,也算遮掩了月惑视线,让它不好找你,毕竟人海茫茫。”
崔七猛地抬头:“我凭什么要承它的情?它害了姚府满门,叼走我的魂,如今留个印记,倒成了护着我?”他声音发紧,想起姚府那场火,想起夜里总做的梦——是妹妹的影子。
牧南箫轻轻叹了口气:“妖性无善恶,只论得失。月惑于你,或许非是恶意,只是……它要的东西,恰好与你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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