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夜啼书·哈日珠拉

……

“我找姚家。”哈日珠拉说。

汉子的笑意淡了些,朝胡同深处努了努嘴:“第三个门,红漆的,门环是铜的。”

哈日珠拉笑了笑,双手先高举过头顶,又将右手按在胸前,行了个标准的躬身礼,跟着用生涩的汉话道:“感谢您的帮助,祝您‘寿考维祺,以介景福’。”

汉子的神色倏地一凛,当即肃然起来。

“戚戚兄弟,莫远具尔?”

哈日珠拉点头,接道:“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汉子站起身,神色古怪,低声道:“随我来。”

哈日珠拉挑了挑眉——自己随口试的暗号居然成了,看来有时江湖骗子的话倒也沾点边。

汉子在前头引路,带着她穿过层层叠叠的胡同,在一处不起眼的服饰铺子前停了脚。哈日珠拉始终维持着冷静,半句不问,只默默跟着;汉子也一脸严肃,不多言语,偶尔回头瞥她一眼,确认她没掉队。

她压了压帽檐,朦胧的阴影遮去大半张脸,只露出唇线分明的嘴角。

跟着汉子进了服饰铺,往阁楼里走,才发现里头却如迷宫般曲折,全然不似寻常铺子的格局。哈日珠拉攥紧手中的金步摇,心头莫名漾起一丝紧张。直到前方汉子推开一扇狭小的门,一缕明亮温暖的光从门缝里溜出来,她才蹙了蹙眉。待适应了光线,才看清门后竟是一处私宅。

汉子领着她进了宅子,直入大厅。

姚玉宁已在厅中候着。

望见哈日珠拉,她先是一怔,眼里浮起惊喜,随即又掠过一丝疑惑。哈日珠拉摘下帽子,露出那张俊朗的脸,目光直直落在传闻中姚府的遗女身上——很漂亮,隐约有当年萧玉璧的影子,尤其那双入鬓的俊眉,像极了……

那汉子退到一旁,悄无声息地隐入了阴影里。

“你就是哈日珠拉?”姚玉宁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却也在情理之中。萧绰早与她说过,这几日会有位巫女寻来,今日得见,并不十分意外。或者说,她已等这位年轻的驯狼巫女许久了。

哈日珠拉忽然觉得喉头一哽,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鼻尖猛地一酸,滚烫的泪珠子已在眼眶里打着转:“姚小姐……我……”

姚玉宁连忙起身扶住她,连连摇头:“不不不……你这一路定是受了不少苦。放心,到了这儿,皇帝的人寻不来。”她拉过哈日珠拉带着薄茧的手,轻声安抚,“知道你要到京城,我连夜从云梦赶回来的。这一路,你太苦了……”

哈日珠拉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姚玉宁。

少女怀抱的温暖,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如此真切。姚玉宁瞳孔微缩,一股久违的亲切感莫名漫上来,就像当年依偎在母亲怀里时的暖意。她用力回抱住哈日珠拉,不住低声呢喃:“没事了……现在都没事了……”

……

那小少爷一走,树爷当即松了口气,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准备换地方,可还没理出个头绪,就见自己那张算命凳被人径直坐了下去。

树爷心里正窝火,张口就要骂出几句糙话,可抬头看清来人,脖子猛地一缩,瞬间僵住了。

那人穿着一身素色常服,可那股子官场上的倨傲气却藏不住——面皮轮廓深,五官寻常,约莫五十来岁,正斜着眼睨着他。

树爷腿肚子一软,差点直挺挺跪下去,事实上,他也真就“噗通”一声跪了,嘴里哆嗦着:“官爷……官爷饶命……”

来人一脸高傲,唇上两撇胡子随着嘴角牵动晃晃悠悠:“树爷,许久不见了啊。”

树爷忙点头哈腰:“瞧您说的,杨大人就是不登小的门,小的心里也常惦记着您呐。”

“少跟我贫。”杨方海扯了扯嘴角,“好好给我算一卦。”

树爷忙陪笑:“是是是,这就给您安排妥当。”

“嗯。”杨方海惬意地晃了晃脑袋,往凳背上一倚,哼起了小曲儿。目光扫过没收拾利落的摊子,瞥见桌上堆着的一大锭银子,登时顿住,抬眼问:“谁的?”

树爷心里咯噔一下,手忙脚乱地把哈日珠拉给的银钱往破兜里塞,一边赔着罪:“什么……什么银子?大人您看花眼了……不是啥值钱东西……”

还没把银子揣严实,就被杨方海一把攥住了枯瘦的手腕。对方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谁给的?说话啊。你这老东西,啥时候变得这么阔绰了?哪个金主赏的?”

树爷吓得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连连摇头:“没……没有的事!真没有!”

杨方海哪会信他,目光在银钱上一扫,冷笑一声:“树爷啊,你可别告诉我,你连北蛮的钱都敢收?做了什么不安分的勾当?”

这话正中要害,树爷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断了,“扑通”跪倒在地,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声音发颤地嘟囔:“错了!错了!杨大人,小的知错了!”

“哼——”杨方海嗤笑一声。

他平日里在树爷面前骄纵惯了,也不在乎这几个响头,猛地一拍桌子,声音陡然拔高:“问你话呢!钱是谁的?人跑哪去了?”

树爷被吓得一哆嗦,带着哭腔抬手一指:“往……往那边去了……就那边……”

“算你识相!”杨方海乜了他一眼,起身就走。树爷还瘫在原地瑟瑟发抖,引得不少路人围过来看热闹,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杨方海挺直腰杆,在百姓面前摆足了威风,等闪身钻进一条胡同,额角的热汗才顺着脸颊往下淌。

“热……热死了……”他扶着斑驳的墙根,在阴凉处来回踱了几步,又警惕地望了望四周,这才朝着自家方向快步走去。

……

“驯狼巫女?你说的是真的?”

三皇子府内,孟子垣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半晌没出声。坐在一旁的谢允,脸上也满是讶异。

“下官不敢说谎……千真万确啊……”杨方海忙把方才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

他刚从家里过来,这次把这事捅出来,一来自己不会吃亏,二来还能给三皇子递个关键消息——哈日珠拉根本没死!

若是能借题发挥……把这事闹大了,到头来吃亏的定然是太子和六皇子,他自己,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杨方海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一边又向孟子垣细细解释。

“哈日珠拉……”谢允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死而复生么。”

“千真万确,半分假都不敢掺!”工部侍郎杨方海连连点头,“下官这儿有她留下的钱币,一看便知是她!”

这东西一拿出来,便再无错处。毕竟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行事难免有不周全之处,一枚钱币这样的细节疏漏,恰恰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孟子垣与谢允对视一眼,后者微微颔首。孟子垣敛了敛神色,转而对杨方海露出一抹笑意:“辛苦杨大人了,赏。”

杨方海喜不自胜,忙不迭地谢恩。

他正缺这笔钱——好给在北疆戍边的儿子添几件厚实衣裳,别让孩子冻着。

……

杨方海走后,房内重归寂静。

谢允端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半晌没出声。

孟子垣眉峰紧锁,沉思间时不时瞥向他。

谢允顿了顿,将茶盏往案上轻轻一磕,发出清越一声:“哈日珠拉是萧绰的人,这点毋庸置疑。可她千里迢迢来京城,多半是为了姚府,姚府里面就只有姚玉宁——一个姚府败落后、在京中隐姓埋名的孤女,她来找,总不会是为了叙旧。姚家早在七年前就树倒猢狲散,萧绰若想借势,断不会选这么个空壳子。”

孟子垣没说话,似乎在思考。

谢允指尖蘸了点茶水,在案上轻轻画了个圈:“殿下,咱们先捋清楚眼下的关节——哈日珠拉是萧绰的人,这是根;她揣着北蛮钱币在京城露面,这是叶;她去找姚玉宁,这是蔓。萧绰是养藤的人,咱们得先弄明白,她想让这藤缠上谁。”

孟子垣眉峰微蹙:“你是说,那钱币不是疏漏?”

“绝不可能。”谢允抬眼,语气笃定,“萧绰在北蛮和孟睿之间周旋了二十年,最懂‘藏锋’。哈日珠拉一个要躲着朝廷眼线的巫女,怎会带着北蛮钱币给算命先生?这钱币太扎眼了,就像在说‘我是北蛮来的’——这不是疏漏,是萧绰故意露的破绽。”

他顿了顿,指尖往圈外点了点:“露给谁看,自然是最在意北疆动静的人。六皇子在北疆掌兵,如今冒出个活的北蛮巫女,皇帝第一个会想什么?‘是不是六皇子那边没看住?’‘他是不是跟北蛮有牵扯?’——这才是萧绰要的第一重效果:搅乱六皇子在皇帝心里的分量。”

孟子垣指尖轻叩扶手:“那太子呢?他总不至于跟北蛮沾边。”

“太子不沾北蛮,但他沾着‘兵权’。”谢允冷笑一声,“太子这半年一直想把兵部攥在手里,屡屡借‘边备’说事,六殿下一直和他争。如今哈日珠拉出现,他定会抓住机会攻讦六皇子‘御边不力’,甚至往‘通敌’上引。可他越急着动手,越容易出岔子——比如派人去抓哈日珠拉,动静一大,万一伤了无辜,或是被人抓住‘擅动京畿兵马’的把柄,反倒会引火烧身。”

“至于姚玉宁……姚府七年前就没了,旧部要么死了要么散了,早成了没人在意的枯骨。萧绰让哈日珠拉找她,哪是为了借姚家的势?分明是看中了她‘无害’的身份——一个败落世家的孤女,藏个外人不容易引人怀疑。姚玉宁就是个幌子,给哈日珠拉在京城找个落脚的由头。”

说到这儿,谢允抬眸看向孟子垣:“所以萧绰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哈日珠拉要做什么,而是她的‘存在’本身——用一个北蛮巫女当火星,点燃太子和六皇子之间那堆早就干透了的柴。他们斗得越凶,朝廷的注意力就越会被吸过去。”

他收回手,擦了擦指尖的水迹:“现在不能动。杨方海那枚钱币是实据,可咱们要是拿着它去奏请查案,皇帝只会觉得三皇子府想趁机掺和储位之争。不如沉住气,让人盯着姚玉宁的住处,别惊动她们。等太子忍不住先出手攻讦六皇子,等六皇子在北疆坐不住想自证清白,等他们俩的矛盾摆到台面上——那时咱们再看。”

案上的水渍渐渐干了,只留下一点浅痕。

孟子垣望着那道痕迹,含笑:“你这脑子,倒像是把萧绰的心思剖开来摆在眼前了。”

谢允垂眸,语气平淡:“不过是顺着藤摸瓜罢了。”

其言确有几分道理,所料虽中其半,然三皇子终未解王庭深处机锋。

萧绰此番遣巫女南下,岂止搅弄中原储位之争?实则欲借巫女之势固己权柄——北地耶律隆绪渐长,锋芒日露,萧绰需借巫女神通压其锐气;幽燕一带边尘渐起,若轻启战端,于萧绰治下实为不智,故需稳住阵脚,弭兵戈之虞;更有草原诸部暗流涌动,巫女乃各部共尊之象征,挟其自重,方可镇抚离散之心。

这些关节,非局外人能窥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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