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啼书·遥不可及

日暮西沉,残阳把西天染成一片昏黄,最后几缕光斜斜打在门檐上,带起些微暖意。

工部侍郎杨方海忙碌了整一日,总算赶在天擦黑前回了家。迎门的是妻子,见他进来,眉头先皱了起来,数落的话淅淅沥沥落下来。

杨方海头上的冷汗还没干透,顺着鬓角往下滑,沾湿了衣领。听着妻子絮叨,他倒没动火,只觉浑身乏累,更添了几分烦闷,摆摆手道:“哎,妇道人家,朝堂上的事,你不懂。”

妻子却不依,柳眉竖起来:“我是不懂朝堂,可我懂儿子在北疆冰天雪地里熬着,哲玄自小就怕冻,你当爹的不揪心?你可不能再闹出什么乱子,万一牵连了他……”

杨方海揉了揉发紧的眉心,语气软了些:“我晓得。哲玄把那竹屿小子送回京城了,自己还守在幽燕……做爹的,心里头哪能不惦记?罢了,不说这些。你去给孩子打点些衣物,厚实的棉袍、暖靴,都多备几件,托个可靠的人捎过去。他在那边冰天雪地的,没几件像样的御寒物,这冬天可怎么熬?”

妻子转身往内屋去,嘴里还嘟囔着:“上月才给捎过一批,你啊,就惯着他!家里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杨方海望着她的背影,倒笑了:“你看你,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隔些时日了,天一日比一日冷。孩子在外头不易,可不能让他受了寒。”

……

暮色漫上幽州塔楼,杨哲玄倚着垛口巡逻。

身前是张空荡的案几,积了层薄灰——照理说,这里该摆着竹屿画的镇妖符,黄纸朱砂,可如今只剩冷硬的木面。

御史台的灵台案,早成了个空名头,没人再提。

这几日,他与六皇子见过几面。

六皇子一身戎装,说话直来直去,没什么皇子的架子,几番交谈下来,倒觉出几分投契。因着竹屿那档子事,两人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成了盟友。

忽有一阵喧嚷从北疆王庭方向传来,夹杂着模糊的哭喊。

杨哲玄直起身,循声望去,就见王庭后方的河岸边,人影晃动,隐约有嘶哑的呻吟飘过来。

他心里一动,快步下了塔楼——是有人要下葬了。

北地的土地贫瘠得养不住坟茔,土葬是奢望,对大多寻常人来说,河葬是最后的归宿。送葬的人不多,都是些与娜仁相熟的姑娘,衣裳上沾着霜,哭声被风撕得零零碎碎。她们按旧俗,将娜仁的身子洗净,裹上白布,缓缓放入水中。

“归还给长生天了……”有人低声念着。

出生时,是长生天给了一口气;离去时,便把这副皮囊还给河流,让水里的生灵分食,也算以另一种方式活在这片土地上。

崔七站在河岸边,没哭。他望着那白布卷被水流卷着,渐渐远了。

娜仁终究不是碧纨,不是栀子,不是他心里念想的任何一个人。他那点自作主张的“好意”,把她推到竹屿面前,推到萧太后面前,最后竟换来了这样一场献祭。若当初他没多那句嘴,没让她和竹屿在人前露脸,是不是……

是不是娜仁还能挎着竹篮,和竹屿去榷场挑花钿;是不是竹屿还能守着他的符纸,在案前涂涂画画;是不是他自己,早已提着月惑的头颅,找到失散的妹妹,了却一桩桩心事?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是不是”。

崔七望着河水翻涌,像翻涌的心事,那些反复纠缠的梦境,那些悔不当初的假设,不过是他对自己无能的遮羞布。

其实娜仁刚倒下时,还有气。可医者来得太慢了,慢得像北地的冬天。等医者到时,她早已没了声息,再也不愿醒来。

如今,连这最后一点念想,也被河水卷走了。

他攥紧匕首,转身往王庭去。

“孩子……”

萧绰坐在铺着貂裘的坐榻上,手里暖炉的热气氤氲了她半张脸,见崔七跪步进来,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崔七膝盖砸在青砖上,心口痛得快要裂开,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可他死死咬着牙,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爱憎都写在脸上,敢哭敢笑,敢作敢当,掉眼泪从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可这次不一样,他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浮木是他仅剩的尊严。

都到这份上了,还撑着那点不值钱的面子么……

他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挪到萧绰面前,抬起头。

“太后,小侄有件事,搁在心里很久了,一直想跟您说。”他开口。

萧绰端起茶盏,慢悠悠啜了一口:“何事?”

“其实我……”崔七喉结滚了滚,话到嘴边又卡住,“小侄……小侄怕打扰您很久了,您知道吗?”

萧绰放下茶盏,她抬眼,目光平静:“未曾察觉。”

崔七攥着拳,指节泛白,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太后,娜仁……娜仁其实还没断气的……只要,只要咱们肯救她,真的……”

话没说完,他猛地闭眼,舌尖被牙齿咬出血来,心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崔七啊崔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

上头没有任何声音。

崔七喉结滚了滚:“太后,小侄觉得,不该为了……为了竹屿那孽障,害死一个忠于王庭的姑娘。”

萧绰还是没作声。

崔七顿了顿,梗着脖子往下说:“娜仁是无辜的……她从没想过背叛您,背叛契丹。”

“小七,你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萧绰的声音终于落下来。

崔七一怔,急得额角冒汗:“可娜仁没做错什么,她只是……只是年纪轻,遇上喜欢的人,就想着舍身去救,还天真以为自己能当救世主……”

“年轻人大抵如此。”萧绰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点说不清的怅然,像是透过崔七,望见了许多年前的影子。

见她沉进旧事,崔七闭了嘴。

沉默片刻,他抬手,往自己后颈摸去——那里藏着片青鳞,是月惑留下的印记。

只听“咔”一声脆响,皮肉撕裂的疼炸开。

后颈的皮肉被剜去一块,疼得他牙关打颤。

萧绰眉峰微挑,放下茶盏:“你要做什么?”

崔七忍着疼,掌心的青鳞被他托着,一寸寸往萧绰面前递:“小侄……将此物赠给太后。”

萧绰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青鳞,眸色深了深。

她怎会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有了这鳞,寻月惑便有了线索,于她是桩天大的好事。可这也说明,崔七早猜到她拉拢他的用意——为了找那精魅。

但她不怕。

在她眼里,崔七太年轻,像只刚长齐毛的小狼,再蹦跶也跳不出掌心。只是仍端着架子,慢悠悠问:“送我这个,为何?”

“求福,辟邪。”崔七哑道,“太后想让它作甚,它便尽力。”

这话答得巧妙,明明白白把归顺的心意摊在桌上。

萧绰嘴角终于微微扬了半分。

崔七将青鳞递给旁边的侍女。

侍女用锦帕擦净血污,那鳞的光泽越发剔透,在烛火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果然是月惑身上的好物,谁见了不心动?崔七若拿去榷场偷偷卖了,定有人肯出黄金百两,只是风险太大,说不清来源。可送予萧绰,这位内行人自然识货。

崔七直勾勾盯着萧绰的脸,也不顾忌什么冒犯。好在萧绰没在意,只拈着那鳞细细赏玩:“很美,没杂质……”

这便证实了,崔七正是她要找的人,错不了。

这般被月惑缠上的人物,杀了可惜。留着,总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萧绰看了会儿,抬眼望向崔七,轻笑一声:“哀家很满意。”

崔七松了松肩膀,道:“太后喜欢就好。小侄这里还有,您若想要,尽管开口。”

“呵呵……”萧绰被逗笑了,目光扫过他渗血的后颈,漫不经心道,“不必了。去处理伤口吧。”

崔七浑身一震,下意识摸向脖颈,那里已一片湿热。抬手一看,掌心沾着玄黄的血——他别处的血都是红的,独独这里……

是因为月惑吗?

崔七只觉一阵苦涩漫上来,从舌尖到心口。这一切,都和他想的不一样。

有时候,是真累啊,累得想把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管了。

他退下,步子有些虚浮。侍女用烈酒清洗伤口,棉球擦过血肉模糊处,崔七闷哼一声。

这是第一步,至少暂时,萧绰不会杀他了。

可他要的不止这些。

他摸了摸藏在袖袋里的匕首柄,他想刺杀,想让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永远醒不过来。

这才是他的目标。

处理好伤口,崔七在帐内躺了会儿,腹中空得发慌。

可晚饭迟迟没来。他身为阶下囚,只能等着,听着帐外的风卷着雪粒打在毡帘上,呜呜咽咽像哭。

一个时辰过去,有些毡帐已熄了灯,远处传来巡夜卫兵的咳嗽声,他的饭还是没到。

崔七在漆黑的帐中坐着,油灯昏昏欲睡,灯芯爆出个火星,又暗下去。

“公子,今晚的饭怕是送不来了。”萧绰派来的侍从走上前。

这侍从是个老实人,即便对他这囚身,也守着本分的尊重。崔七原想找他麻烦,好寻个脱身的由头,可这些天下来,见他说话做事都透着憨直,始终没找到由头。

“送不来?”崔七嗤笑一声,“送不来你不会去催?饿死人了,谁担责?”

侍从听惯了他的不满,只低眉顺眼道:“奴才也受着限制,出不去。要不,奴才去问问守帐的大哥?”

崔七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又过了半个时辰,他饿得瘫在厚毯上,眼皮都快粘在一起,腹部一阵阵抽痛,冷汗直冒。

侍从也没吃的,强撑着站着,时不时按按肚子,喉结滚来滚去,显然也饿极了。

忽然,毡帐的门帘被掀开,雪粒像刀子似的卷进来,带着刺骨的寒风。

来的是个老头,是个哑巴,平常都是他送饭。见他来,侍从立刻上前,弯腰行了个礼。

老头摇着头,指了指手里的食盒,往地上一放,“啊啊”叫了几声,指节敲了敲食盒,像是催他们快吃,转身就要走。

崔七饿得眼都花了,起初没瞧见他进来,直到听见动静,才懒懒抬眼:“等等!今日怎么这么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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