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便打搅,明日打听一下顾娘子歇在哪家,再来报我。”
底下人称是,待要退下去时,却又被他叫住了,“算了,还是今日去吧,悄悄的,别打扰娘子休息,再留下两个人守着。”
这话一出,引得刚准备退下去的王坚狐疑地瞥了他好几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铁树开花?
最终没敢言声,老实转过头点人去了。
攸宁夜里放心不下阿婆,且她虽疲惫,但因为身上疼,反倒没什么困意,也就一直熬到了这时候。
她给阿婆换了额头上的巾帕,探过她身上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些了,这时她松了一口气,方彻底松懈下来。
推开窗,她看见家中男主人从正屋出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口中喊着“来了”。
攸宁这个时候才听到,门外似有马蹄声响,应是另外一伙借宿的人马,只是这一家已经住满了,不知道他们人多不多,这村子可还能不能住得下。
顺着主人打开的门缝往外瞧,正与外面的小郎君对上了眼。
攸宁原本正欲合上窗子,一时却顿住了动作。
竟是魏晅。
自那日河间一别,已有月余,蒲州离幽州甚远,且又是长安周边州府,怎么也没有用着幽州兵马的时候。
所以魏小郎君来做什么呢?
等攸宁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披了外衫,站在了主人身后。
“小娘子怎么起来了?是有几位兵士前来借宿,我家拢共空出两间房,已经住满了的,只好叫他们往别家看看。”
主人说着,心里却是奇怪,只看这女郎衣着服饰和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便知道不是一般人,必定是哪位官员的亲眷,是被雨困住才不得已在此落脚的。
只是不论是官家小姐还是平民女郎,都很注重自身声名,本朝对女子的约束相较前朝已经算是宽松的,只是平时亦不轻易见外客,更何况是深夜与男子相见呢?
小娘子没出声,反倒是门口那位方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将军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像在耳边呢喃:“小娘子安好。”
主人一看不得了,这俩人还认识!心里的谜团却解开了,打开门为他们让出空间,自己转身退回了正屋屋檐下。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坚等人全部识相地退开,魏晅看着小娘子上前几步出了门,迎面站在月光底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秋日里枝头初绽的木芙蓉,清甜又宁静。
“郎君安好,郎君怎会在此?”
“圣上谕令,命我回京述职。官路封堵,我们也在找地方落脚,正巧在附近看到了贵府的马车,便顺路带回来了。”
离得不远,习武之人听力又较为敏锐,王坚听了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顾小娘子所乘坐的那辆最大的马车,足足能躺下四五个人,自不会轻,其余几辆虽小些,但因装满了行李物品,也是重得很,在泥地里又陷得深,他们七八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辆辆拉出来,郎君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给带过去了?
攸宁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了更大的笑脸,“多谢郎君,还好有郎君,省去了我们许多事,待回到长安,定备厚礼相谢。”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秋风刮过来,带来令人瑟缩的冷意,攸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只听“吱嘎”一声,像是身后的木门——
攸宁正要回身,魏晅却突然凑上前来,一把撑在了攸宁身后。攸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顾不得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正撞上了被风吹过来的木门。
不重,但也痛得很,疼得她蹙起眉毛,险些惊呼出声。
注意到她的神情,魏晅初时有些疑惑,随即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攸宁点点头,“不过没大碍,小伤而已。阿婆今日受了惊,我们应该会在这里略修养几日。”
见他欲言又止,攸宁问,“郎君想说什么?”
“圣人急召,不好耽搁,我们明日一早便走了。”略顿了顿,又道,“上次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
攸宁摆摆手,“知道知道,上次你走之后,师父气得不行,但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忘了。”
好像没什么话好聊了,两个人沉默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置了,泥土的清香钻进鼻孔,与之同行的还有一股潮湿的冷气,渐渐爬上了攸宁的鼻头。
距离似乎太近了些,攸宁挪动身子,想打破这个局面,鼻尖却不经意蹭到了魏晅的胸膛。
好凉,好凉的盔甲。
他这才退开,从随身的小皮囊中摸出一个药瓶,“这是军中特效药,止痛效果很好,立竿见影。”
刚刚不过是轻轻撞了那木门一下,便疼得不行,可见并不像她口中所说的是“小伤而已”,料想她深夜不睡,也有疼痛难眠的原因吧。
别过魏晅,攸宁盯着自己手中的小药瓶出神,缘分总会让人意想不到,没想到短短一月之后,便又与他重逢了,往后同在长安,总还会有相逢之日的。
*
山崩阻路,一时之间很难疏通,若要继续前行,便只能放弃官道,另寻他路。雨停之后,道路仍然泥泞难走,再加上杨老夫人的风寒和攸宁的伤,他们在村落休整了整整五日,好在后面几日都是晴天,等他们出发那日,道路已经干透了,重新坐回宽敞舒适的马车里,攸宁长舒一口气,就算波折些,最终也总算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行了。
原定要在蒲城修整两三日,因这变故,他们便不打算在蒲城停留太久了,只去购置一些必要的物资,便继续赶路,一路上除了秀丽的风景,还清晰地看到了灾情。
这一处地势颇高,如今一个紧挨着一个,建起了临时的草棚,从老人到小孩,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泥地里刨出来的。
“老夫人,小娘子,刚刚遣人去打听过了,靠近官路和中条山的村落都遭了灾,好在山崩发生在白日,人员伤亡还没有那么严重,要是发生在夜晚,那才是不敢想呢。”
杨老夫人问,“共有几个村子遭灾,无家可归的、伤亡的共有多少,可都打听了?”
檀香说都打听了,“附近四个村子都有程度不一的损伤,其中属蒲溪村为最,整个村子全部被泥浆冲毁,当时在家的人也全部没能幸免,但官府并没人来统计,所以没有具体的数目,只有几个村子还算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主持大局,目前在这里的人,共有八十余个。”
就因为一场起初看起来很平常的雨,冲毁的又是多少家庭呢?
杨老夫人皱起眉头,“已经五日了,四个村子都受灾了,按说至少有百余人,官府不应该不知道才对。”
莫说地方县衙,按照这个受灾人数,属较大的灾情,地方应当会立刻上报中央,朝廷再拨放赈灾钱粮,况且魏晅前几日从此地经过,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因此圣上必定是知情的。
那么,只能是由上到下施行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攸宁记得,蒲州刺史是奉国公徐晃,也是当朝国舅。
徐家算不得什么世家,老国丈曾是西市里开面坊的,后来女儿当了皇后,才一步登天,迈入了长安贵族的圈子。
奉国公作为国舅,在长安有御赐的宅邸,并不出任地方,遥领蒲州刺史,攸宁不了解那位国公爷的为人,但光看眼下这场景也该明白了,想必也是个不作为的,赈灾的旨意一重重下来,能给灾民喝到米汤都不错了,更别提叫国舅爷亲临。
杨老夫人只好吩咐底下人,“看看我们马车上还有多少粮食药材,都给他们留下,稍后我们再进蒲州城添置就是了。”
言罢叹了口气,“我们说话,想必州府也定不肯听,好在这里离长安不远了,叫人到蒲州多买些米面给他们,草棚简陋,夜里睡觉难免寒凉,再多买些被褥。”
檀香应了个是,便下去了。
帮幸存的灾民重建家园,让已故的灾民入土为安,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光靠她们这一点微薄之力是断断不够的。
但也没计奈何,拿俸禄的爷们不管,反叫深居内宅的娘子来想办法吗?
因为这件事,后面攸宁的话也少了些,平素白日里她都在杨老夫人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杨老夫人猜到了些许,笑着问她,“阿宁怎么了?这半日便闷闷不乐的。”
攸宁摩挲着自己的指甲,低下头去看一看,指尖颜色仍然嫣红夺目,指甲是妆容的一部分,一段时日过去颜色褪了,会有女使重新为她染色,就连此次出行,马车上也带着晒干的凤仙花瓣,防着她路上要用。
出生在锦绣丛中,攸宁自小过的便是养尊处优、呼奴引婢的日子,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奉国公是国舅,又是一家之主,比起她来是只会多不会少。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句话人人都念,可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一句彻彻底底的空话。”
杨老夫人拉过攸宁的手,“你这孩子,是在说傻话了。莫说是人,你只看那河道,若连一点泥沙都容不下,反倒会处处碰壁,不能顺畅地流淌,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若要一味求‘清’,那才是坏了规则呢!”
攸宁听了没言声,静默良久,才又笑嘻嘻地重新靠上了阿婆的肩膀。
行过一路山水悠悠,马车晃晃荡荡几日,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进了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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