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棠在松涛轩书房外间的日子,如同在冰面行走。每日除了侍弄那几盆越发精神的花草,便是小心翼翼地整理香料,按照谢珩的要求,将周姨娘处得来的“消息”,以香料之名,如“兰馨苑新添了二两苏合香”、“姨娘今日身上有异域檀香”等写在极小的纸条上,混入每日清理的香炉灰烬中。自有专人取走,无声无息。
她如同一个被上好发条的傀儡,精密地执行着双重间谍的任务。白日里低眉顺眼,夜晚则对着那温润的白玉瓶,默默计算着距离下次服用解药的日子。自由像天边的星,遥不可及,却支撑着她在这片浑水中挣扎前行。
这日午后,沈棠正屏息凝神,试图分辨一种新送来的、气味极其幽微淡雅的“龙涎香片”的真伪与年份。她指尖捻着米粒大小的碎片,凑近鼻端,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那混合了海洋、阳光与岁月沉淀的独特气息,几乎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
“大哥!”
一声清亮带着娇嗔的呼唤,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书房的沉凝。高挑的身影卷着一阵风冲了进来,正是谢镜芙。
她今日未着骑装,换了一身鹅黄色的云锦襦裙,衬得肌肤胜雪,明艳照人。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闷,看到书案后的谢珩,便径直走了过去。
谢珩从公文堆里抬起头,看到妹妹,冷峻的眉眼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何事风风火火的?”
“大哥,你这里是不是有个新来的丫鬟,会调香的?”谢镜芙开门见山,目光好奇地在书房内扫视,很快便落在了角落香料架旁、垂首肃立的沈棠身上,“就是她吧?”
沈棠心中微凛,连忙放下手中的香片,上前几步,深深福礼:“奴婢沈棠,见过大小姐。”
谢镜芙几步走到沈棠面前,上下打量着她,杏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兴趣:“就是你配出了那个‘雪中春信’?味道确实不错!我昨儿来大哥书房就闻到了,清清凉凉的,比那些俗气的熏香好闻多了!”
“大小姐谬赞了,奴婢只是……胡乱配的。”沈棠的声音带着一贯的怯懦,头垂得更低。
“别谦虚了!”谢镜芙摆摆手,转头看向谢珩,语气带着骄纵的理所当然,“大哥,我屋里那些香不是太浓就是太俗,熏得人头疼!把这丫头借我用几天呗?让她给我调点新鲜特别的香!”
谢珩的目光在沈棠低垂的头顶掠过,又看向一脸期待的妹妹,神色平淡无波:“她还要整理香料,侍弄花草。”
“哎呀,就几天嘛!”谢镜芙上前拉住谢珩的衣袖,轻轻摇晃,带着撒娇的意味,“大哥你最好了!让她白天去我那儿,晚上再回来给你干活还不行吗?我保证不累着她!”
谢珩看着妹妹娇憨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无奈,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沉吟片刻,目光再次落回沈棠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审视:“沈棠。”
“奴婢在。”
“既然大小姐开了口,你便去揽月阁伺候几日。大小姐要什么香,尽力调配便是。”谢珩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莫要懈怠。”
沈棠心头一紧,连忙应道:“是,奴婢遵命,定当尽心服侍大小姐。”她不知道谢珩此举是试探,还是单纯的纵容妹妹,但能暂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书房,哪怕只是去另一个漩涡,也让她暗自松了口气。
“太好了!”谢镜芙顿时眉开眼笑,得意地瞥了自家大哥一眼,转身对沈棠道,“还愣着干什么?跟我走!”说着,便风风火火地拉着还有些懵的沈棠往外走。
走到门口,谢镜芙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谢珩,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带着一丝认真:“对了大哥,昨儿贵妃……哦,我是宫里派人来,提了提三皇子那边……你怎么看?”
谢珩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晕开一点。他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看向妹妹:“三皇子乃中宫嫡出,身份尊贵,性情也……尚可。陛下近来对三皇子颇为看重。夫人既提了,自有她的道理。”
谢镜芙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情愿:“身份尊贵有什么用?我又不认识他!整天端着架子,看着就无趣!再说了,”她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担忧,“大哥,三皇子背后是皇后娘娘,二皇子那边……我们谢家若是真把女儿嫁过去,岂不是明晃晃地站队了?父亲一向谨慎,从不参与这些的……”
“站队?”谢珩的声音冷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谢家的立场,从来只忠于陛下。皇子们……都是陛下的儿子。结亲,不过是陛下恩典,彰显皇家对勋贵的体恤罢了。你想得太多了。”
“我想得多?”谢镜芙有些急了,声音也拔高了些,“那江临风呢?他父亲是宰相,也并未明确站队!至少……至少我认识他,知根知底!他虽然……虽然有时候是荒唐了点,但人……”
“知根知底?”谢珩猛地打断她,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凛冽的寒意,“你知他什么根底?是知他整日逃课,斗酒争花?还是知他学业荒废,胸无点墨?江临风?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婳婳,你的婚事,关乎国公府门楣,绝非儿戏!收起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谢镜芙被兄长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震住了,眼圈瞬间泛红,又气又委屈:“大哥!你……你太武断了!临风他……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答应过我的事情都会做到的!就像……就像……”她一时语塞,想举例证明,却发现似乎没有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事迹,反而更显得无力。
“就像什么?”谢珩的眼神锐利如刀,“就像他送你那把‘惊鸿’?连面都不敢露?婳婳,真正的担当,不是躲躲藏藏送把剑!是堂堂正正站在你面前,用功名,用实力,证明他配得上你!而不是让你在父兄面前替他百般辩解!”
谢镜芙被戳中心事,又羞又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瞪着谢珩:“那……那你呢?大哥!你当初对孟姐姐……”
“住口!”
一声低沉的、带着罕见失控的厉喝,如同惊雷般在书房内炸响!
谢镜芙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吓得浑身一颤!
沈棠更是心头狂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孟姐姐?这是谁?竟能让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如此失态?
谢珩猛地站起身,手中的狼毫笔“啪”地一声被他生生捏断!墨汁飞溅,染污了他玄色的袖口和案上的公文!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翻涌着滔天的、冰冷刺骨的怒意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深不见底的痛楚!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带着毁天灭地的寒意,直直刺向谢镜芙!
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烛火疯狂跳跃,在谢珩冷硬如铁的侧脸上投下扭曲的光影。
谢镜芙从未见过兄长如此可怕的模样,吓得小脸煞白,眼泪都忘了流,嗫嚅着:“大……大哥……我……”
“出去。”谢珩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带着沈棠,立刻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提此事。”
“是……是……大哥,对不起。”谢镜芙哪里还敢多待,慌乱地应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拉起同样吓得魂不附体的沈棠,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
厚重的门扉在她们身后关上,隔绝了那片令人窒息的、仿佛凝固了千年寒冰的空间。
沈棠被谢镜芙拉着,踉跄地走在回廊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刚才谢珩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怒意和眼底深藏的痛楚,深深烙印在她脑海里。那位“孟姐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牵动世子爷如此深沉的情绪?
谢镜芙也吓得不轻,直到走出松涛轩的范围,才停下脚步,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喘着气:“吓……吓死我了……大哥他……他从来没这么凶过我……”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带着委屈和后怕。
沈棠垂首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谢镜芙发泄般地跺了跺脚,将刚才的恐惧和委屈都化作对兄长的埋怨:“都怪那个江临风!一点也不争气!提一点也不上进!还有孟姐姐,大哥他……”她话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失言,猛地住了口,有些懊恼地看了沈棠一眼。
孟姐姐?沈棠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算了算了!”谢镜芙烦躁地甩甩头,将那些烦心事抛开,重新看向沈棠,又恢复了那副骄纵大小姐的模样,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惊悸,“走!跟我回揽月阁!给我调个比‘雪中春信’还好闻的香!要特别一点的!能让人……嗯……心情好的那种!”
沈棠连忙收敛心神,低低应道:“是,大小姐。”
她跟在谢镜芙身后,朝着揽月阁走去。阳光洒在身上,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松涛轩那扇紧闭的门后,世子爷失控的怒意和深藏的伤痛,像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国公府的上空。而那位姓孟的女子,如同一道隐秘的伤疤,悄然揭开了这深宅大院之下,不为人知的过往与暗流。沈棠知道,自己无意中窥见的秘密,如同魔盒,一旦打开,便再也无法回头。前路,似乎更加凶险莫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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