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揽月阁的日子,比沈棠预想的要轻松一些。
谢镜芙骄纵是真,心思却不深。她对下人虽谈不上多么亲厚,但赏罚分明,出手也大方。沈棠只需按她的要求,每日调配不同功效的香品——或清冽醒神的“竹露荷风”,或安神助眠的“夜合沉香”,或明媚甜暖的“玉兰初绽”。谢镜芙似乎格外钟爱“雪中春信”的清冽感,特意让沈棠又调配了几次,分装在小巧的琉璃瓶中随身携带。
沈棠谨守本分,除了调香,绝不逾矩一步。她敏锐地察觉到谢镜芙眉宇间时常笼罩的烦闷,尤其是收到夫人周氏院中传来的消息时,那份骄纵下隐藏的委屈和不甘便愈发明显。沈棠只当不知,默默做好自己的事,同时不忘将周姨娘处的一些“香料动向”悄悄记录下来。
这日午后,谢镜芙正对着新调好的“茉莉凝雪”香膏爱不释手,一个穿着体面的大丫鬟走了进来,正是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翠羽。
“大小姐,”翠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福了福身,“夫人让奴婢来传话。明日吏部李侍郎家的二小姐在府上举办赏荷诗会,遍邀京中贵女。夫人说,大小姐近来在府中也闷得慌,正好去散散心,见见世面。夫人还说……”翠羽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垂首侍立的沈棠,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让大小姐务必带上静姝、静雅两位小姐同去,她们年纪也不小了,该多出去走动走动,学学规矩。”
谢镜芙脸上的笑容瞬间淡了下去,握着琉璃瓶的手指微微收紧。又是这种场合!又是带着那两个只会装模作样的庶妹!名为散心见世面,实则是让她们去露脸,衬托自己的“粗鄙不堪”!
“知道了。”谢镜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挥了挥手,“你去回夫人,我会去的。”
翠羽仿佛没听出她语气中的不悦,笑容不变:“是。夫人还说,大小姐身份尊贵,明日赴会,身边该带个伶俐懂规矩的丫头伺候。揽月阁的春桃和夏荷都是好的,夫人特意让奴婢提醒一声。”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她谢镜芙身边不能带沈棠这种出身低贱、看着就怯懦上不得台面的丫头!
沈棠的头垂得更低,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谢镜芙杏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压了下去。她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讽刺:“夫人真是‘用心良苦’!不过,我身边带谁,就不劳夫人费心了。沈棠!”她扬声叫道。
“奴婢在。”沈棠连忙应声。
“明日你随我去诗会。”谢镜芙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大小姐的骄纵,“给我好好梳妆打扮,别丢了我的脸!”
翠羽脸上的笑容终于僵了一下,但也不敢多言,只得躬身道:“是,奴婢告退。”
看着翠羽离去的背影,谢镜芙将手中的琉璃瓶重重放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沈棠心头复杂。她知道谢镜芙带她去,一半是赌气,一半或许……是那点“雪中春信”带来的好感?但这绝不是好事。她这样的身份出现在那种场合,只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连带着让谢镜芙更加难堪。
“大小姐……”沈棠试图开口。
“闭嘴!”谢镜芙烦躁地打断她,“让你去就去!本小姐还怕她们嚼舌根不成?!”
周氏周氏周氏
翌日,吏部侍郎府邸,荷风苑。
时值盛夏,园内荷花开得正盛,碧叶连天,粉白嫣红点缀其间,清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雅荷香。水榭回廊间,衣香鬓影,环佩叮当,京中大半的贵女都已到场,个个妆容精致,华服美饰,笑语晏晏。
谢镜芙带着沈棠出现时,原本热闹的气氛,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凝滞了一瞬。
无数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轻蔑、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探照灯般齐刷刷地聚焦过来。焦点不仅在于谢镜芙那身与周围温婉闺秀格格不入的、鲜红色依旧却略显随性的改良襦裙,更在于她身后那个穿着国公府二等丫鬟服饰、却难掩怯懦卑微气息的沈棠身上。
“啧,那就是国公府那位嫡出的大小姐?果然……名不虚传。”一个穿着鹅黄纱裙的贵女用手帕掩着唇,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附近的人听到。
“可不是嘛,听说整日里舞刀弄枪,连针线都拿不稳呢!瞧瞧她身边带的丫头,畏畏缩缩的,一股子小家子气,真是……上不得台面。”另一个绿衣少女附和着,语气里的优越感几乎要溢出来。
“哎呀,你们小声点!”一个看似圆滑的粉衣少女假意劝阻,声音却同样清晰,“人家可是国公府嫡小姐,身份尊贵着呢!听说她两个庶妹,静姝和静雅,那才叫真正的大家闺秀,女红、诗书都是一等一的!喏,看那边——”
众人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引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水榭边,谢静姝和谢静雅正被几个贵女簇拥着。两人穿着素雅精致的云锦衣裙,一个正温婉娴静地展示着手中一方绣工精湛、栩栩如生的蝶恋花丝帕,引来一片赞叹;另一个则轻声细语地与人讨论着刚得的某本诗集,言辞得体,仪态万方。她们身边跟着的丫鬟,也是穿着体面、举止规矩的一等大丫鬟。
两相对比,谢镜芙和沈棠这边,愈发显得形单影只,格格不入。
“啧啧,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嫡出的倒像个野丫头,庶出的反而更像嫡女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在府里,连姨娘都能压她一头呢!”
“国公爷和世子爷怕是也嫌她丢人吧?不然怎么舍得让她这般……抛头露面?”
“嘘!快别说了,她过来了……”
窃窃私语如同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地钻进谢镜芙和沈棠的耳朵里。那些目光,或鄙夷,或怜悯,或纯粹看戏,都像一根根无形的针,扎在人的心上。
谢镜芙的脚步顿了一下,脊背挺得笔直,下颌微微抬起,鲜红的衣袂在微风中轻扬。她仿佛没听见那些议论,目光径直掠过那些聚在一起嚼舌根的贵女,落在远处盛放的荷花上,杏眼中一片冰封般的平静。但沈棠离得近,能看到她垂在身侧、藏在宽大袖袍里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沈棠低着头,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可那些针对她的、更加不堪的议论依旧清晰传来。
“瞧瞧她带的那丫头,头都不敢抬,走路都哆嗦,国公府是没人了吗?”
“八成是哪个犄角旮旯买来的粗使丫头吧?一股子穷酸味儿!”
“带这种丫头出来,真是……丢国公府的脸!谢大小姐果然是‘不拘小节’啊!哈哈!”
“我看啊,是故意带出来现眼的吧?好显得她自己没那么‘独特’?”
每一句嘲笑,都像鞭子抽打在沈棠身上。她感觉到脸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阳光,而是因为那无处不在的、带着恶意的目光。她死死咬着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逃离的冲动。她不能逃,她现在是谢镜芙的脸面,哪怕这张脸面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淹没。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奴婢,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成了原罪,成了别人攻击谢镜芙的武器。她甚至不敢去看谢镜芙此刻的表情。
谢静姝和谢静雅也看到了她们。谢静姝放下手中的丝帕,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容,款款走了过来:“姐姐来了?怎么站在这里?快过来坐,姐妹们都在那边品茶赏荷呢。”
她的声音温柔似水,姿态落落大方,瞬间吸引了更多目光。那目光里,是对她的欣赏和对谢镜芙的对比性怜悯。
谢静雅也跟了过来,怯生生地拉了拉谢镜芙的袖子,声音细弱:“姐姐,我们方才在讨论李小姐新得的那幅《寒江独钓图》,意境深远,姐姐也来品评一番?”她看似邀请,实则是在众人面前,再次强调了谢镜芙在“风雅”之事上的“欠缺”。
周围贵女们的目光更加玩味了。
谢镜芙的目光终于从荷花上收回,落在两个庶妹脸上。她的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嘴角还勾起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品画?我没兴趣。你们玩你们的,我随便走走。”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和……骄傲。
她甚至没再看那些贵女一眼,径直绕过谢静姝姐妹,朝着人少一些的荷塘深处走去。脚步不疾不徐,火红的身影在满塘碧荷粉莲的映衬下,如同一团孤傲燃烧的火焰,带着一种格格不入却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倔强。
沈棠连忙低着头跟上,努力忽略身后传来的、更加不加掩饰的嗤笑声和议论声。
“看吧,恼羞成怒了!”
“连自家姐妹的面子都不给,真是……跋扈!”
“算了算了,野性难驯,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些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们。荷塘边的微风带着水汽的清凉,却吹不散心头的憋闷和屈辱。
谢镜芙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拐角,停下脚步,背对着沈棠,面朝着满池盛放的荷花。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挺直。
沈棠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垂着头,沉默不语。她能感觉到谢镜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愤怒和委屈,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却又被她死死地按捺在骄傲的表象之下。她不需要安慰,她的骄傲也不允许她接受一个奴婢的安慰。
时间仿佛凝固。只有远处隐隐传来的、属于谢静姝姐妹那边的欢声笑语,和近处聒噪的蝉鸣,提醒着她们身处何地。
不知过了多久,谢镜芙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来。她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副骄纵明艳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厌倦。
“这破诗会,无趣透顶!”她哼了一声,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沈棠,我们走!”
她不再看那满塘的风景,也不再理会那些虚伪的应酬和恶意的目光,昂着头,挺直脊背,如同一个打了败仗却依旧骄傲的将军,带着她同样卑微却沉默的“战利品”——沈棠,在无数道或鄙夷或惊讶的目光注视下,提前退场,离开了这片充斥着脂粉香、虚伪笑声和刻薄话语的“风雅”之地。
阳光刺眼,沈棠跟在谢镜芙身后,看着大小姐鲜红而倔强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屈辱感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但在这份沉重的屈辱之下,似乎又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原来,在这座看似金碧辉煌的国公府里,尊贵如嫡出的大小姐,也并非事事如意,也要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和轻视。她们,一个看似云端,一个身在泥泞,却在同一场风雨中,淋湿了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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