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内依旧是那间幽暗的签押房。
陆铮坐在案几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听着陈文和王武的低声汇报。当听到杀手出现、沈砚舟受伤、锦衣卫及时出现解救周清韫姐弟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大人，人带来了。”陈文在门外通报。
不过才一个时辰，方才还神采奕奕的周清韫，现如今却扶着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倔强，同沈砚舟一起走了进来。姐弟俩身上都沾着尘土和血迹，可谓狼狈至极。
陆铮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尤其在沈砚舟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到了少年眼中的敌意和隐忍的痛楚。他淡淡开口：“看来，本官料想的没错，司礼监的狗，鼻子果然很灵。”
周清韫抬起头，直视着陆铮，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疲惫和认命般的生无可恋。“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民女周清韫，愿意协助北镇抚司查案。”
陆铮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一下，意料之中。
“但是，”周清韫紧接着道，语气带着一丝不容商量的坚持，“民女有两个条件。”
“哦？”陆铮挑眉，示意她说。
“第一是要护我姐弟二人的周全，方才已经领教过那位的招式了，第二是我们的房子，”周清韫指了指自己和沈砚舟，“在刚才的打斗中，门毁了，墙塌了，已经不能住人。大人能否为我们姐弟安排一个……暂时安全的栖身之所？”她特意加重了“安全”二字。
陆铮的目光转向站在周清韫身后的陈文和王武。两人微微点头，王武低声道：“回大人，确实如此。那屋子本就破败不堪，经此一闹，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塌了。”
陆铮沉吟片刻，看向周清韫：“可以。北镇抚司衙署后巷有几间闲置的官舍，虽简陋，胜在安全。你们姐弟就暂住那里。”
“谢大人。”周清韫微微欠身，语气平淡无波。
“带他们去安置。”陆铮对陈文吩咐道。
陈文应声，带着周清韫和沈砚舟离开。沈砚舟在出门前，还回头狠狠地瞪了陆铮一眼。
签押房内只剩下陆铮和王武。
“尾巴处理干净了？”陆铮的声音骤然转冷。
王武肃然道：“大人放心。卑职与陈文已将三具尸体拖至城外乱葬岗深处，浇上火油，一把火烧成了焦炭。现场也做了伪装，看起来像是流民斗殴失火所致。短时间内，绝难找到痕迹，更无法辨认身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卑职离开时，确保火势凶猛，足以将一切烧成灰烬。”
陆铮满意地点点头，眼眸深邃：“很好。让司礼监的人，以为他们的狗，已经‘办成’了事，带着目标一起‘消失’了。接下来，就看我们这位‘死而复生’的周姑娘，能带给我们多少惊喜了。”
此时此刻在司礼监掌印汪顺，在那间奢华却阴森的值房。
檀香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的压抑。汪顺穿着绣有精美仙鹤图案的蟒袍，靠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面皮白净无须，保养得宜，只是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鸷。
他的干儿子，内阁大学士吴全，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全儿，”汪顺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今日派去城南‘请’人的那几个，处理干净了？”
吴全连忙躬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爹放心！儿子办事您还不清楚吗？早就料理干净了！那几个蠢货，连个小娘皮和一个野崽子都收拾不利索，还差点让人跑了，留着也是废物！儿子让人将他们连同那破屋子一起……”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压低声音，“……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保证没人能找着！”
“烧了？”汪顺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的嗓音带着浓浓的愤怒，他猛地坐直身体，细长的眼睛死死盯住吴全，“你是说，连人带屋子，都烧了？尸首呢？你亲眼看着烧成灰了？！”
吴全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脸上的笑容僵住：“这……爹，那火势极大，儿子派去善后的人回报说，整个破屋都烧塌了，里面……里面肯定都成焦炭了！那姐弟俩绝对死透了！跑不了！”
“蠢货！”汪顺猛地抓起手边一个温润的白玉茶杯，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碎片和茶水四溅！
“这就是你说的‘办成了’？！”汪顺的声音因暴怒而颤抖，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凭一把火？！你当陆铮和他手底下那些锦衣卫是吃干饭的瞎子聋子？！万一那姐弟俩没死透呢？！万一被锦衣卫抢先一步救走了呢？！”
吴全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爹……爹息怒！儿子……儿子这就派人去查！去乱葬岗翻！一定找到尸首！”
“找！立刻给我去找！”汪顺指着吴全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如同夜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烧成灰，也要把灰给咱家捧回来验明了！若是让那知道点内情的小娘皮落到陆铮手里……”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至极的凶光，“你和派去办事的那些蠢货，就都去给咱家填护城河！”
“天亮前，把知情人清干净。至于那小娘皮子，死了便罢了，若是没死，让五城兵马司的‘流寇’去办。” 汪顺盯着吴全狼狈的背影，嘴角的笑纹诡异的吓人，“好儿子咱家还没见过孙子呢，听闻他该取名了，咱家得空该去看看他了”。
“是！是！儿子这就去！这就去！”吴全连滚爬爬地冲出值房，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衣衫。
吴全爬出门槛时，怀里的砒霜瓶子硌得心口生疼。
汪顺侧躺在太师椅上阴恻恻的盯着门口，直到门口背影消失不见，转而看着地上的碎瓷片和水渍，眼神阴晴不定。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头。陆铮……还有那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抄书女……事情似乎开始脱离他的掌控了。他转动着手中的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不同于别处，此时恭王府内可谓是十分热闹，可谓是鸡飞狗跳，老子打，儿子逃，也算是一场奇观。
赵承奕叼着苹果翻《名门淑女图》，册子突然被一把抽走。靖王翻着《名门淑女图》冷笑道：“这个月第七本了，再撕，老子把你挂城楼相看！”
“爹，您看这位李尚书千金”赵承奕取下嘴里苹果，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对着图开始点评，期间又咬了一口苹果，嘴里嚼着苹果含糊不清道，“柳叶眉丹凤眼，啧，活脱脱女版汪顺！娶回来咱家都不用请门神了，你不怕半夜做噩梦我还害怕呢！”
靖王额角青筋直跳：“那陈将军侄女总行？能开三石弓！”
“她上月打马球撞断小侯爷三根肋骨，我是娶妻不是请将军，再说孩儿怕洞房夜被勒死在鸳鸯枕上啊，我好歹是家里独苗爹你忍心吗？”
亲兵憋笑憋出了屁声。靖王被气到捂着心脏，暴喝一声：“绑去祠堂！”
赵承奕如同山间的猴子一个跳跃就到了院中，加之亲兵不敢真与这位动手，轻轻一翻就跳出院墙，墙根早栓好的快马尥蹶子嘶鸣：“爹！孩儿去给您找会生孙子的儿媳！”
靖王在后面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道：“都到门口了，还翻墙，不知道走正门，我这是养了个儿子还是养了只猴子啊？”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北镇抚司官舍那间简陋却干净的厢房门就被敲响了。
陆铮打开门，看到门外站着的周清韫。她换了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脸上没有了昨夜的血污和惊惶，取而代之的是沉静的决然。那双眼睛，在晨光中如同清泉般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大人。”周清韫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寒暄，语气直接得近乎生硬，“民女想了一夜。”
陆铮侧身让她进来。房间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椅。周清韫没有坐，而是站在桌前，目光坦然地迎上陆铮审视的眼神。
“大人昨夜出手相救，安排住处，民女感念于心。”她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带着一种与其年龄和身份不符的洞悉与锐利，“大人也应该猜到了，昨夜民女所言，并非全部。”
陆铮眼神微动，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他昨晚就断定这姑娘藏着掖着。
“民女知道，大人心中定有疑虑，一个抄书女，如何能知晓这些？”周清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师父在世时，曾教导民女读书明理，不止读圣贤书，更要读世情，读人心。他曾言，国之蛀虫，其行迹虽隐于九地之下，其脉络必显于细微之处。漕运、户部、礼部、司礼监……看似各不相干，实则如江河入海，终归一处，利。”
这番话，隐隐透着一股俯瞰全局的格局，绝非寻常闺阁女子或市井小民能说出。陆铮心中微凛，对那位已故的顾山长顾墨卿的评价，又拔高了几分。这姑娘，果然得了真传！
“大人请看，”周清韫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粗糙草纸，在桌上铺开。上面是她用炭笔勾勒的简易关系图，线条清晰，标注简洁有力，竟有几分舆图沙盘的意味。
“昨夜所言‘鼹鼠’，户部清吏司仓大使刘贵，只是最底层的棋子。他负责利用漕运网络，将‘货’分销各地，赚取蝇头小利。真正掌控源头、坐地分赃的，是户部度支司郎中，钱禄！此人表面清廉，实则贪得无厌，他利用掌管各地税赋调拨之权，在税银押运的‘损耗’中夹带私货，将试题作为‘特殊贡品’输送给各地依附宦官的官员和豪商！这是民女在整理一份被当作废纸丢弃的、三年前户部内部核销旧档时发现的异常‘损耗’记录，与各地科举舞弊案高发的时间、地点高度吻合！”
“至于礼部冯炳昌，他并非直接接触源头考题。考题由司礼监掌印汪顺的心腹太监王德直接交给他。冯炳昌负责‘加工’，根据买题者的身份、出价高低，泄露不同层次、不同准确度的考题信息，并负责协调考官在阅卷和殿试环节‘放水’。他书房里被烧毁的，除了部分受贿记录，还有一本关键的‘名册’，记录着所有通过他买题或需特殊‘照顾’的举子名单及其‘价码’！那本名册，民女曾在替他府上管家誊抄一份无关紧要的请柬时，无意瞥见过一眼封面！”
“最后，孙旺的死。”周清韫的手指重重点在关系图的一个角落，“送药的狱卒赵六，是北镇抚司的老人，但他有个嗜赌如命的弟弟，欠了城南‘快活林’赌坊一大笔阎王债。这笔债，在孙旺死前三天，被人悄悄还清了。还债的人，是户部度支司一个不起眼的书办，而那个书办，是钱禄的远房亲戚！那个碗不同之处在于，碗上有着世家贵族定制才会有的标记，”她看向陆铮，“民女记得很清楚，是一个小小的‘德’字，那是王德在宫外私窑定制的器具标记！孙旺，是被王德的人，通过控制赵六的家人，利用北镇抚司内部的人灭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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