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像充盈在俱乐部每个角落,空气是浑浊的,昂贵的香水企图盖过雪茄的余味和小点心碎屑甜腻的气息。
莉娅接过香槟,嘴角挂着微笑。既展现期待又不显得过于渴望,但她的脸颊肌肉已经开始酸痛了。
“如果获奖,你的下一本小说首印数至少翻倍,我们会把宣传海报铺满从纽约到旧金山所有重要书店的橱窗,用你的脸。”
汉斯低声说。
汉斯是她的出版社社长,他是个总能把阿玛尼西装穿出推销员气质的中年男人。
今天他穿了一套深灰色的精纺羊毛西装,靠近时身上传来一股混合着咖啡、高级须后水的气味。他的手指节粗大,据说早年曾在印刷厂和仓库里搬运过成捆的书籍,如今这双手主要用来签署合同。
“如果没有呢?”莉娅问,抿了一口酒。
汉斯的笑声过于洪亮,引得周围几个文学评论家转过头来。
“那就看你下一本书的构思了。不过今晚,我们只谈获奖的事。”
这个会员制俱乐部的墙壁上覆盖着深色的木质护墙板,上面挂着几幅巨大的油画,画框是繁复的金色。脚下的地毯厚重非常,吞没了所有脚步声和偶尔掉落的点心屑。
她的编辑玛莎就在这时挤了过来,她年纪约莫五十多岁,穿着一件样式保守的深绿色羊毛长裙,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她熟练地分开人群,一把将莉娅从汉斯身边拉了过来。
玛莎曾经跟她说:“想想最坏的结果亲爱的,就算没得奖我们也能发个通稿,‘爆冷出局!天才女作家莉娅憾失奖项,但她的作品值得我们深夜痛哭并购买十本送朋友’。”
她总是这样,能把一切哪怕是失败,都变成营销的噱头。
莉娅当时笑了,觉得玛莎有一种把世界变成情景喜剧的天赋。
“记住无论得奖与否,你都是今年最受关注的新生代作家。”玛莎低声说,整理着莉娅的晚礼服肩带。
“能被提名就已经很不错。”莉娅纠正道。
这是她的真心话,她想起那些敲打打字机的日夜,能走到这一步本身就像个奇迹。
社长汉斯听到她这个话,眉头一皱,露出一副他经常吃甜味甘草糖时一样的表情:“反正不管怎么样,销量才是最重要的。”
大厅前方的临时讲台已经布置妥当,主持人正在调试话筒高度。
莉亚看着手机屏幕,五分钟后将揭晓本年度的新锐文学奖结果。而她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入围最终名单,这也是她今晚出现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马上就公布人选了,你在等谁的电话?”玛莎提醒道。
莉娅瞥了一眼屏幕,然后按下静音键,将手机塞包里:“没有,我只是在看时间。”
一个满头银发的评论家拦住她,谈论着她书中中某种意识流转向。
莉娅保持微笑,感觉胃里有群喝了浓缩咖啡的仓鼠在跑轮子。
讲台上传来麦克风的嗡鸣声,评委会主席开始致辞。
莉娅感觉胃部收紧,玛莎捏了捏她的手,低声道:“无论结果如何,你已经走到了这里,记得刚毕业来出版社时的样子吗?”
莉娅记得,那时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牛仔外套,手里抱着装着三百页手稿的硬纸盒子,头发被雨淋得有点湿。
她已经被连续拒绝了三次。
是玛莎,从堆积如山的稿件和校样里走出来看到了她。
玛莎当时随手翻了几页她那被雨水洇湿些许边角的手稿,抬起眼透过老花镜的看着她,说:“你这东西有种原始的力量,像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石头,还带着泥和水。”
那时莉娅觉得“带着泥”是种贬义,是粗糙、未开化和不合时宜的代名词。但现在站在这流光溢彩的大厅里她开始无比想念那种实实在在的、甚至有些粗糙的感觉。
“本届新锐文学奖得主是……”评委会主席打开信封,时间仿佛被拉长。
莉娅看见汉斯向前倾身,几个竞争对手出版社的人露出紧张的微笑。
名字被念出,不是她的。
掌声雷动,莉娅保持微笑,跟着鼓掌。玛莎紧紧握住她的手臂,而汉斯已经转向新任获奖者,像一艘调整航向的战舰。
“你的下一本书会更好,”他走过莉娅身边时语速极快地丢下一句,甚至没有完全停下脚步,“前提是莉娅,我们能一起找到一个更……市场化的切入点。读者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这是生意。”
莉娅点点头,仿佛刚刚被授予了全世界最大的荣誉。
她应付着涌来表示同情的人,比如什么“结果谁都没想到”、“这种商业奖项毫无意义”等等。
在人群最密集的时刻,她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非常非常不文艺的决定。
莉娅转过身,沿着墙壁的阴影,像一滴水融入地毯一样,悄无声息地向侧面的出口溜去。
室外,晚风带着城市特有的烟尘气息。室外的空气带着初秋夜晚的凉意,猛地灌入她的肺部,
她的车停在两个街区外,一辆与这身装扮极不相称的旧越野车。
她拉开车门,拿开座椅冰凉上扔着一件她平时穿的旧法兰绒衬衫。
莉娅首先扯下了耳朵上那对硌得她耳垂生疼的耳钉,然后看也没看就把它们扔进仪表盘下方的储物盒里,和几张加油发票混在一起。然后她弯腰费力地解开那双让她的脚跟磨出水泡的黑色缎面高跟鞋,她拎起它们借着路灯的光看了看,然后毫不犹豫地反手将它们扔到了后座。
她在心里用她所知的最粗鲁的词汇骂了一句,关于这双鞋和它那荒谬的价格。之后她笑出了声,像憋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手机震动不停。玛莎,汉斯,几个记者……全都想知道她在哪里。
也许明天就会刊登出她疑似落选后愤然离场的消息。
莉娅没有接听,她启动引擎,驶向高速公路。她没有目的地,只想着要离开。
车子驶出城市汇入郊野公路,路灯快速向后退去。她摇下车窗,让猛烈的风灌进来吹乱她精心打理的发型。
橡林小镇街道依旧狭窄,两旁的房屋低矮,有些门廊下的摇椅还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只是路边的加油站招牌换了,镇口那家老电影院门口贴着停业的告示已经很久了,纸质泛黄,橱窗玻璃破裂了一角里面积满了厚厚的灰尘。
她拐进一条更小的砂石路,车轮碾过石子。最后她把车停在湖边那条熟悉的、被车轮压出两道深沟的小路上,熄了火。
月光下的湖面如同抛光的黑曜石,那艘破旧的小船还拴在老地方。莉娅拉起晚礼服裙摆,踏入船中,解开绳索,发动引擎。
谢天谢地小船还能发动。
她笨拙地爬上去,丝绒礼服被木刺勾了一下她也毫不在意。她躺在船底蜷缩起来,小船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夜空很高,星星稀疏而遥远,岸边那棵巨大的山核桃树在夜色中伸展着枝桠。
就在这里,她关闭了手机。
世界的喧嚣被彻底切断。
她不知道躺了多久,几乎要在这摇晃中睡去。直到一个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河边的寂静,有人踏着草地走来,脚步很重。
莉娅没有动。
来人停在了岸边,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然后他弯下腰,抓住了捆着小船有些磨损的麻绳。
下一秒,小船开始移动,莉娅微微抬起头。
……是利奥。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拉着绳子,绳子在他掌心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他把她连人带船稳稳地拉到了岸边,他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清,但那股混合着机油和干净皂角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她鼻子发酸。
利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看着她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深绿色丝绒礼服,看着她赤着的双脚沾上了河边的泥泞,看着她凌乱的头发。
他皱了皱眉,不是责备。利奥松开绳子走到水边,就着河水用力搓洗着手上的油污。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她,声音低沉沙哑,像山核桃粗糙的外壳摩擦过地面:
“电话打到我那里了,玛莎找疯了。”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仔细巡梭,“你没事就好。”
然后他朝她伸出手,那只刚刚洗净、还带着河水凉意和粗糙茧子的手。
“起来莉娅,水里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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