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橡林镇北部的湖泊像一块被上帝遗忘的琉璃,静静地躺在苍翠的森林怀抱中。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天空的云卷云舒,偶尔有鲈鱼跃出水面,打破这片宁静,漾开一圈圈涟漪。
湖岸旁疏疏落落地立着几座房子,其中一座是杆栏式结构,木头被岁月和湿气浸润出深沉的褐色,像是从土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
那是十八岁女孩莉娅·罗斯的家。
母亲离开的第三周,厨房里的罐头豌豆只剩下最后一罐。莉娅学会用报纸生火,学会在黄昏前拉上每一扇窗帘。
母亲的信搁在餐桌上,这是莉娅今天早上收到的,这已经是第三封了,每个星期一封,信上说:“好好照护自己”。
另附上生活费。
几乎是一个月前莉娅母亲说找到一份工作,而那份工作就在密尔沃基。
她把糖罐里的美元摊开数了又数,买一张去密尔沃基的单程车票是绰绰有余的。
如果她敢搭陌生人的车去车站的话。
利奥·米勒的家就在莉娅家隔壁,更像一个小型农场。利奥是家中的第三个孩子,不过两个姐姐早已离家在小镇西边开了一家面包店,不常在家住。他今年十八岁,比莉娅大几个月,两人在同一所高中读书。
那天下午,莉娅从厨房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晾衣绳上飘荡的床单,她忘记收进来的床单已经被午后的骤雨打湿又晒干,边缘泛着水渍的黄。
她看见利奥骑着自行车出现在小路尽头。
利奥的自行车是他自己组装的,车架是从废品站淘来的,齿轮和链条则来自不同的旧车。但他保养得极好。快到门口时他轻巧地跳下车,甚至没有等车完全停稳。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莉娅也能看出利奥刚刚结束训练。
他的棕色发丝被汗水浸湿,紧贴在前额上。运动服后背湿了一大片,但他似乎毫不在意。他将自行车靠在门廊栏杆上,没有立刻进屋,而是先调整了一下有些歪斜的车把。
莉娅深吸一口气,穿过两家之间那片已经开始发黄的草地。
她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自从利奥的父亲十年前去世后他们几乎没再说过话。童年时期,莉娅经常来找利奥的姐姐们玩,几个孩子总是一起在湖边追逐嬉戏,利奥教她如何打水漂,如何识别鲈鱼产卵的浅滩。
但这一切随着米勒先生的离世戛然而止,利奥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从前那个会对着湖面大喊大叫的男孩。
“利奥。”她轻声叫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发颤。
这是近两个月来他们第一次单独交谈。
利奥转过身,他的眼睛是早雾般的烟灰色,却比记忆中深沉了许多。
“莉娅。”他简单地回应道,手中的活计没停。他正在保养长曲棍球棍,用特制的油擦拭网兜,手指轻轻拨动弦线测试张力。
“可以借用一下南希的自行车吗?”
“自行车?”利奥重复着莉娅的请求,但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南希的旧车在仓库里,车链被浣熊咬断了,可能已经不能骑了。”
“我能看看吗?”莉娅问,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裙摆,这是母亲离开前给她做的最后一条裙子,腰身已经有些紧了。
利奥放下球棍,示意她跟上。仓库里弥漫着干草和机油混合的气味,他从一堆杂物中拖出一辆女式自行车,蓝漆已经斑驳,车把有些歪。
“你要去哪?”利奥问,开始检查车链的生锈情况。
他的手指灵巧地转动踏板,测试链条的灵活性。
“密尔沃基。”莉娅说。
利奥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为什么?”
“妈妈在那里。”莉娅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纸张因为反复翻阅已经变得柔软,“她三周没回来了,信上说她在工作有些事情要处理,我想去看看她。”
利奥接过信纸,扫了一眼地址,眉头微蹙。
“你从没离开过橡林镇。”
“所以需要自行车到公路上,然后搭便车。”
利奥放下信,继续摆弄自行车:“你怎么知道具体位置?”
莉娅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手工绘制的地图,摊开在干草堆上:“我问了邮局的哈里斯先生,他以前经常去密尔沃基。还有加油站的老乔,他帮我标出了可能的路线。”
利奥仔细看着地图,走到水龙头边又开始洗手,水声哗哗:“去了呢?哪里路多得能让你晕头转向。”
“没关系,去了再说,我可以一路问着去。”莉娅固执地折起地图。
她从小到大,最远只到过镇子另一头的森林边缘。城市对她来说是电视里的模糊影像,是一个陌生的所在。
利奥甩干手上的水珠,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一个头还多,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他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毛,沉默了几秒钟。
空气里只有那永无止境的蝉鸣。
“不行。”他最终说道,声音不高,“太远了,路况也复杂,你一个人骑辆破自行车不行的。”
他拒绝得干脆利落。
莉娅张嘴想争辩,但他已经转身拿起一把扳手,开始调整自行车的刹车线。整个人的背影就像一堵无声的墙,结束了这场对话。
莉娅默默地退出仓库,穿过夕阳斜照的草地。她的肩膀垮了下来,刚才强装的镇定此刻消散无踪,像被戳破的气球。回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她盯着厨房水槽里积了一天的碗碟,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疲惫。
利奥看着莉娅离开,然后继续手中的工作。他将长曲棍球装备仔细收好,检查每一处需要修补的地方。接着他从工作台下拖出一个木箱,里面是他收集的各种机械零件和工具,他正在组装一个渔线轮,已经进行了大半。
拿起半成品,用镊子夹起细小的齿轮,涂上润滑油,再小心翼翼地安装到位。
夕阳西沉时,利奥终于抬起头,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
他站起身活动肩膀,无意间望向窗外。
莉娅就在那里,在她家的后院中,面对着一辆明显过于矮小的儿童自行车。那是她小时候骑的,加上辅助轮才勉强能保持平衡。自行车已经锈迹斑斑,后轮甚至有些变形。
利奥看着莉娅蹲在自行车旁,试图用一把生锈的钳子卸掉松动的辅助轮。她的动作笨拙而固执,手指被金属边缘划了一下,迅速缩回来含在嘴里。但她没有放弃,继续尝试拧紧那颗已经滑丝的螺丝。
几次失败后,莉娅扔下钳子,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她没有试骑,甚至没有把自行车扶正,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这个不可能带她去远方的交通工具。
然后利奥看到,莉娅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即使隔着距离,他也能看出她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抽泣。她的头越垂越低,最后前额抵在了自行车破旧的坐垫上。
利奥皱起了眉头,他从没见过莉娅哭。
即使在学校的操场上被篮球砸中鼻子,血流如注时,她也只是咬紧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他想起小时候她摔倒在湖边碎石滩上,膝盖磕得鲜血直流,却硬是一声不吭地让他背着回家。那时候她还很小。
此刻在夕阳的金红色光芒中,莉娅·罗斯蹲在杂草丛生的前院,对着一辆破旧的儿童自行车无声地哭泣。
暮色渐浓,湖面开始泛起雾气,远处的林线模糊成一片深色的剪影。利奥的手地握紧了窗框。
然后他开始动了起来。
他走到那辆闲置的、属于他二姐的女士自行车旁。轮胎是瘪的,他蹲下身用手指捏了捏轮胎,检查了一下气门芯,然后利落地从工具房里拿出打气筒。
窗外,莉娅仍然蹲在草地上,现在她把脸埋在了臂弯里整个人蜷缩成一个小团,仿佛想要消失在这片暮色之中。
之后,仓库里南希的旧自行车靠墙而立,利奥已经给它换了新的内胎,调整了刹车,甚至还给链条上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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