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陈后言散，秦素已是坐得乏了。她早上用得不多，但起的太早，等到后来已是倦意阵阵，只是陈后等人说得兴起，不好独离罢了。
一出了门，被外面的阳光一照，秦素愈发感到困倦，等上了驾辇，眼睛便不知不觉闭上了，昏昏沉沉便到了宫门口。清鹤拿着长斗篷刚给秦素盖上，就见她睁了眼睛，迷蒙着道，“到了？”
“到咱们千福宫了。”芷兰原本站在后头，见秦素醒了，上前扶起她来，“娘娘这路上是真睡着了，待会儿可得捂捂，发发汗，省得着了凉。”
“哪里就如此娇弱了。”秦素下了车架，刚一抬眼就见廊下一道青色袍角闪没了踪影。
“娘娘。”芷兰见秦素站着不动，向前一瞧，什么都没看见，不由疑惑。
秦素想起一人，胆子小的很，总是低头避着人，一副老实可爱的样子。若是他，倒不必多生事端，引人注目了。秦素摇了摇头，“没什么，走吧。”
清鹤四下一望，果然心彤也不在。
避在墙后的容青放下手里的水桶，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差点就碰上了。这宫里多得是想往上爬的人，可也有只想老老实实干活，与世无争的人，不论他张成什么样子。师傅黄佼总说他这张脸不现于人前倒还罢了，可他在贵妃宫里，来来往往都是贵人，迟早招祸。可他也只能能躲一日是一日罢了。
心彤站在矮屋墙下，眼看着容青又躲得惊惶，不觉露出个笑来，一边用帕子捂着笑，一边走上前去，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容青一吓，见识心彤方又放下心来。心彤一笑，转过墙去，秦素等人早已走过，院中只剩下几个收拾的大力太监，方才转回过去，与容青道，“这院子里有的是人，怎么偏叫你来干这个。可是又欺负你老实？”
“怎么就是别人欺负我了，不过是我闲着，帮一把罢了。”容青闻言不喜，眼睛落在水桶湿了一片的水桶把上，伸手又拎了起来。
“你”心彤看着容青提着水走远，心里一口气提到半空，竟是出不来了。
秦素回了屋，反而不觉得困倦了。环顾室内，新添的缂丝屏风、孔雀羽扇、犀角套杯……本来是贺喜之物，此时见了，又觉得颇未不合时宜，遂尽数撤下。
屋里骤然少了许多东西，不说秦素，芷兰也一时不惯，指着空空的墙道，“总不能空白着，不如挂上两幅字画，哪怕是绣品，也是个意思。”
秦素闻言抬眸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静了半晌道，“也是。库里似乎有一件云梦泽的水墨，叫清鹤去找找，若是找不着，就换个浣纱或是放牛的，也有些野趣。”
“是。”芷兰应了，出去找了清鹤去翻库。新来院子里的奚姑姑端了盘揉沁了花蜜的小圆点心，慢慢走了进来。
“见过娘娘。”奚姑姑单名一个香字，入宫多年，早年曾服侍过先帝的傅昭仪。可惜傅昭仪命薄，进宫不过三年便香消玉殒，奚姑姑等人也无人再用，直至今上封妃。
“奚姑姑”秦素抬眼，见她手中盘子不由轻笑，“这是昨日说的花露丸子？果然圆润可爱。”
“是，听说娘娘不甚爱甜，奴婢便多加了些花瓣，少加了糖，娘娘尝尝。”奚姑姑放下盘子，顺手递了双印着花好月圆的银筷。
秦素也确实有些饿了。午膳也要等些时候，幸而早上还用了些，不过此事也确有些饿了。未曾想到这几个人竟有如此多话说，早先在东宫的时候，是了，早先在东宫的时候，太子妃说一句，萧良娣顶一句，她又与钱婕妤不说话，便是底下的才人有心捧着，也插不得话。这回倒好，可给了新晋的徐婕妤机会了。
秦素拿起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果然闻着是花香，一咬还是原本糯米丸子的味道，嚼了几口，只觉得口齿甜香，倒比那些泡在蜜里，甜的发腻的好了不少。
“姑姑果然好手艺。”秦素吃了两个便拿了茶，虽是好吃，但也着实干了些，又没菜配着，吃了两个也就够了。
“奴婢不过呈上来给娘娘尝个鲜罢了。”奚姑姑刚说了一句话，就见外头黄佼低声道，“娘娘，咱府上老爷被陛下调回京了。”
秦素闻言一愣，止不住地扬起嘴角，还未及说话，就听得芷兰的声音挤了过来，“恭贺娘娘。”
“恭贺娘娘。”奚姑姑重复了声，矮了身子又站起来的时候却觉得秦素有些悲伤。
夜幕低垂，暗香悠悠。自把各处名贵的摆件去了，屋子里便空了不少。芷兰又问了秦素，淘澄出个青花方口的四面瓶出来，又剪了几枝白玉兰，插在里头放到柜子上，倒是素雅了不少。
秦素等她们折腾完了，只觉得自己这屋子素得可以充作尼姑庵了。便是家时，好歹也摆了几块玉，收罗些景致的玩物，这倒好，让人看了还以为慢待了她呢。
正想着，就听见外头来报，说陛下到了。
“陛下到了？”秦素稳得很，理了理裙子方才问道，“到哪儿了？”
“到咱宫门口了。”心彤跑得及，差点踩了裙子，一见秦素不急不慌的样子，更焦心了，“娘娘您快点去看看啊。”
“沉着点，以后见着陛下的时候多着呢。”清鹤虽心慌得很，但面上不动，见心彤口不择言，轻呵了一声。
秦素照了照镜子，理了理鬓边，披了件秋色纱衣就迎了出去。出了门，却不见皇帝等人，院子里不过站了两个人，一问，才知皇帝去了东边青角亭。
“陛下。”及至秦素来到，皇帝正仰头立在亭边。亭檐下挂着的两盏八宝宫灯静静亮着。
“表姐起吧。”皇帝看了眼秦素，又转回头去，“小时候站在这儿，觉得亭子大得很，天也高的很，就连寝宫到这个亭子的路都远得很。”
“嗯。”秦素站起身后没有动，站在台阶下头，接着听皇帝道，“有一年父皇叫了匠人，在这亭子上勾画，画的是二十四孝图，那淳于缇萦画的眉清目秀，眉间还点了红色小痣。我问那匠人，为什么要点块红，那匠人说，这是吉祥痣，能保佑小孩平安长大，家人和顺安康的。”
秦素抬头，这多年的风吹雨淋，上面的工笔画已有些暗淡斑驳。虽看不见那缇萦救父的画，却可以想见，那淳于姑娘头上的红点多半已是看不清了。物是人非，她这千福宫倒成了陛下宣城公主等人凭吊怀古的地儿了，过个几日，估计太后也要来看看，念念旧日。
秦素念及此处，腹内暗笑，抬起头来，仍是一片平静。她抬脚迈上台阶，行距皇帝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微微抬首，亦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去，开口道，“妾曾闻，这风俗乃是从天竺随白马而入，颇有几分空门性情。”
“是啊。自其入中原，逢有战火，便成燎原之势。”秦素说着意趣，皇帝想着的却是大势。秦素心里一动，莫非前方战事不顺。
“风林之火，犹有尽时。”秦素看着远处的星星，时明时灭，“陛下可闻巫楚？”
“山鬼河伯，美人香草。”皇帝转过身来，“俱往矣。”
“俱往矣。”秦素附和。
皇帝低而笑，“表姐这哄人的功夫，朕真是许久不曾领会了。也太干了些。”
秦素也微低了头，颇带了些许愧意道，“陛下见笑了，实在是我自小一个人惯了，不知如何与人排解。况陛下所思所虑，非我能企及，故而愈加艰难。”
“所思所虑，”皇帝冷笑一声，“后宫有得是人能替朕思虑呢。”
秦素闻言不语。她早便觉得皇后高调了些，自秦太后处的消息，皇帝与太后也是不喜皇后所提勤俭之说的，不过皆是未曾明言罢了。皇后身在迷障，看不见异路，她在这山外，早觉得不妥。
“朕听闻白日里，皇后要缩减后宫用度，以资军费，表姐不置可否。”皇帝话出口后才想起秦素，不由补救一句。
“臣妾当时言的是，谨遵懿旨。”秦素不紧不慢道，“上又令，下必行之。妾虽觉得此举张扬了些，但也不至于抗旨不尊，当众折中宫的脸面。”
皇帝颇听出些未尽之意。一是秦家守礼懂事，二是劝他给陈后留面子。
“越王叔不愧是老成持重，谋虑甚深。早备好了兵甲物资，一步步稳扎稳打，如今吴越尽落敌手，淮水之滨已无忠臣。”皇帝看着秦素，“朕压着消息，命人在宫里宫外传捷报，转身皇后就给朕捅了这么大个窟窿。表姐，你说朕怎么给中宫留脸面？”
“陛下说的是。”秦素知道皇帝心中已有了定论，多说无益，反而倒激怒了他，陈后与她又非亲非故，不值得。
“臣妾心思小，总想着以和为贵。倒不曾想到前方的战事，是我之错。”秦素退了一步，低头道。
“你在深宫，想着一片和乐是好事。”皇帝见秦素认了错，也不由跟着退了一步，替她辩解了句。
“谢陛下宽恕。夜深露重，陛下可愿看看主殿与旧日有何不同？虽未曾大修，总是换了些东西，恐怕与以往也很是不同。”秦素大大方方地邀请道。
皇帝知秦素何意。只是他刚冲着人家撒了一通无名火，虽说是有几分道理，但总归是无妄之灾，该补偿些，便点头应了。
等进了主殿，皇帝才觉出大不同来。往日昭妃在时，这宫中珠玉琳琅、香气馥郁，如今这殿中却清雅至极，再不见奢华景象。
“表姐平日就这么素着？”皇帝站在清鹤新挂上的云梦泽游猎图下，看着题字道，“这画有深意，说是游猎，却不见人。静湖、芦苇、惊雁，果然还有脚印，好心思。”
“陛下错爱，不过是仿照前人新意罢了。”秦素命芷兰上了茶水点心，转身道，“这屋子也是今日从中宫回来，看平素摆设颇有些奢靡，才刚换了。这匆忙之间，可不是素了。”青瓷、墨画、青纱窗……这屋子里也就桌上的点心，盒里的胭脂，瓶里的花枝还有些颜色了。
秦素正四处瞧着，白日里看着处处顺眼的地方又说不上哪里不协起来。一个错眼，皇帝就走到了床边，手掌一按，表情便有些微愣。
“陛下。”秦素总觉得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直到看见皇帝坐到了床头，手伸进了枕头底下。
“朕刚说错了，表姐这儿可不素。”
帘帐落下，原是一幅沐雨青山图，云出峰中，行云布雨，山上山下一片草木繁衍生息。
芷兰和清鹤等人早早便出了殿。芷兰站在院中，看殿内的烛火时明时暗，忍不住抿了唇，一转身，看见何越站在自己身后，也看着屋子，愈加羞涩，点点头去了。
只剩下何越自嘲一声，越过红墙碧瓦，遥观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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