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元年二月,新帝选秀始,至四月毕,遴选秀女二十七人。
秀女进宫的那天,宣城没陪着秦太后等在万寿宫里,也没借口探望秦素跑到千福宫里躲着,而是登上内城,向下俯望。眼看着一辆辆轿子抬着秀女行至宫门,而后落轿,一个个艳装小人从小小的轿子里钻出来,又一步步慢慢走进宫城。
“罗大人。”宣城听见后面似乎有撕扯的动静,回头一看,便见罗青挣脱了新上任的禁军统领祁山,直直地大步而来。
宣城对着挡在自己身前的宫女摆了摆手,无遮无防地等着罗青上前,甚至还与祁山道,“祁统领不必担忧,罗大人眼看着便要远赴边陲,怕是有几句话想与本宫告别呢。”
罗青一抬头便见宣城站在石阶上,低着眼睛看他。她半句话未说,半个动作未做,只是站在那里便与身后的青天融为一体,戍守宫墙的禁卫也不过成了她身边小小的背景,光照在她脸上,原本记忆里明媚娇俏的女子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傲然坚毅,高不可攀。
罗青心里憋了许久的火瞬间便熄灭了大半。祁山一抬头,亦是一惊,不自觉便站到了一旁,不在宣城面前与罗青撕扯,让开了前路。可罗青的脚上却似被灌了铅般,沉得厉害。
“听说罗大人要去西南边陲,”宣城抬脚往下走了一阶,依旧高高在上,垂眼看他,“西南路远,民风剽悍,听驸马说又山高林密多瘴气。罗大人,定要保重自身,勿忘陛下期许。”
“多谢殿下提醒。”罗青只觉寒气从心底一股一股地冒出来。原本卸任禁军统领之时,他还以为是因着宣城的牵绊,即使他密报了宣城的暗谋但仍为今上所疑,虽有心丧气但不甚灰心。却不想昨日突然接了去西南的旨意,说是升任骠骑将军,但西北地远,不曾开化,形同流放。而宣城所下嫁夏家又在此地经营多年,他罗青是前任禁军统领,此次又得陛下亲封,在人眼中便是今上心腹,意图争夺西南之权。新仇旧恨,便他是夏家也不会许了自己这么个人活着到西南搅风搅雨。
可若是他到了西北,便是为了自身也要把夏家干到底。若想铲除夏家,重挫土著势力,只能凭借今上心腹这么个虚名。可若等他能活着见到那一日,京中也仅需一纸调令,便可另派忠勇之将前来接任摘桃。届时他便再无半点还手之力,只能听旨谢恩,任人宰割。
他罗青死,无损于社稷;生,便只能誓死尽忠。明知前路狭窄,也仅能硬着头皮往前闯。这真真是一条好计,也真真是一条毒计。不知是陛下所想,还是面前的宣城公主,设局如此。
“臣十日后启程。不过家中父母年迈体弱,臣不忍其长途跋涉,便留在京中。听闻殿下公主府将成,若有空闲,还望照看一二。”罗青也不知原本想要质问的自己如何说出这句话来,只是对面的宣城依旧无甚表情,甚至这回连台阶都没下,仅仅回了句话。
“不说令尊令堂膝下自有人侍奉,只说陛下宽和,将军俸禄之外亦会遣人送米面钱帛,令其衣食无忧。罗将军此言便是多虑了。”
宣城说完动也未动。只看着罗青深深看她一眼,双拳紧握,并未作礼转身便大步离去。心中一时微沉,便是祁山拱手而退也恍若未见,半晌才半抬了头,闭上了眼睛。
春寒料峭,风动旌旗。跟着的宫人侧着走了两步,站在风向与替宣城道,“风又起了,殿下,咱们回吧。”
“回吧。”宣城点了点头,却下意识侧头又看了眼。宫墙下身着轻纱的女子被风吹得一个趔趄,却依旧身姿摇曳,我见犹怜。
宣城收回目光,下了墙。既没甚心思回万福宫看皇后和那一圈的秀女,也不想在秦素面前留个事事皆要排解的印象,本想去御花园,半道又转去了藏书阁。
“殿下。”宣城一进阁中便觉得不对,还未等眼睛扫过,便问那带路的小内监,“今儿是谁来了,这香用的可少见。”
“回殿下的话,刚是陆姑娘来了。”候了许久的内侍躬身答了,并没有半丝多话的意思。
“原来是她,我说呢。她平日里来得可多?”宣城解了披风,抚了抚被风吹红的脸,扫了一周,并未见人。
“回殿下的话,陆姑娘日常来得不多,统共也就一两次。不过今儿陆姑娘倒是来得早,天蒙蒙亮人就到了。”藏书阁的管事刚不知在做什么,似乎听说宣城来了,急急跑了来,还未站稳便抢着回了话。
“嗯。”宣城点了点头,“她此时所在何处?”
“应在玄楼理字房中。”管事笑答,“陆姑娘自进去了便没出来过。姑娘身边既跟了人,屋里也有伺候的,若看得着迷,一时不出来也是常事。”
“我既知道她在,不见总是不好。你且前头带路,咱也看看她去。”陆姑娘虽也住在万福宫中,但深居简出,两人倒是少有见面。听说前些日子她特意求见了秦太后,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宣城也未曾问,只知此次册封的秀女之中并没有她的名字。
这时候躲在这里,能被她宣城撞见,也算是缘分。宣城登楼暗想,脚步不停,不多时便到了房门口。
陆玉屑捧了书,正斜倚坐着。听见脚步声来,面上波澜不惊,手上又翻了一页,方才抬了眼,往外看去。
只见宣城身着彩衣,头戴挑心,耳饰金珠,颈挂金凤。抬手之间,皓白腕上露出青黄二色交缠盘叠之金蛇手镯,烟波流转,眉目中无限情韵冰寒。便是以前见过几次,如今再见亦是无法移目。
“见过殿下。”陆玉屑站起身来,低头与宣城一礼。
“陆姑娘快请起。我闲逛至此,听闻陆姑娘在,一时欣喜,也没着人通禀便来了。实在唐突。”宣城扶起陆玉屑,眼睛往她手上的书册一扫,问道,“陆姑娘看的这是什么书?”
“是裴子野的宋论。”陆玉屑扫了眼手上的书册,轻轻一笑,“偶尔闲读些东西,也仅能捡些简略的了。”
“世之言宋史者,以裴略为上,沈书次之。能去繁就简,实有其力,可是世间大才。也足见其家学渊源,颇有获益。”宣城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陆玉屑。裴子野出身世家,曾祖祖父皆有所作,更善史著,故其青年得名,文章高著。若单论家世,陆玉屑倒可比拟一二,只是其身为女子,拘束颇多,倒是未言的不同了。
“能不坠了祖宗的名头,已是不易了。”陆玉屑与宣城对视一眼,随即又垂目道,“殿下怎不陪着太后娘娘,反倒与我似的,出来躲闲了。”
“既是躲清闲,又何必要有个因头。只要想,便能躲。”宣城走到桌边,坐在凳上,倚着桌子与陆玉屑道,“我这人平日看着热闹,其实是个极爱静的。不过你与我走得少,不知道罢了。”
“那贵妃娘娘可曾知晓?”陆玉屑说完便后悔了,无论是贵妃秦素还是公主宣城都不该是她这么个没名没分、借住在宫里的下臣之女能够议论的。只怪宣城太过随意,半点架子也不端着,连坐也要靠着,倒叫她一时松了心。
“她那个闷性子,和谁在一起都衬得旁人极闹,又如何知晓。”宣城假作不知,顺口答了,一指旁边的凳子,与陆玉屑道,“你接着看你的书,我坐这儿歇歇。”
“殿下不看?”陆玉屑坐了,不好装作看不见宣城,只好问道。
“我喜欢的可不在这儿。”宣城眼睛一挑,飞了个眉眼过去,“都在春字房呢。”
藏书阁没有春字房,但陆玉屑已是懂了。只见她面上含羞,并不答话,慢慢低下头去。心里暗道,原便听说宣城公主举止放浪,与外臣熟稔非常。今日一见,怕还不止如此,便是宫中女子也不见其收敛一二,足见其平日了。
“倒是我的不是。妹妹虽年纪到了,但毕竟还未曾嫁人,面皮薄些。不过,若是日后也成了我的小嫂子,我这儿倒是可以倾囊相授的。”宣城半丝不曾在意的与陆玉屑打黄腔,心里却暗暗揣度,这陆姑娘是不是与太后说了不想进宫的话,怎么半点接茬的意思都没有,反而很是尴尬。
“娘娘。”容青跟在清鹤后面亦步亦趋,好容易走到秦素面前,清鹤往旁边一侧,他便跪在地上,起不来了。
“早听说你性子羞涩,不爱言辞,但为人纯善,忠顺懂事,亦是难得。”秦素抬手叫芷兰领着人下去,低头与容青道,“起来吧,我这儿也没那么多规矩。”
“谢娘娘。”容青吸了口气,颤颤站了起来,弯腰弓背,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塞进地缝里,无人见得着他。
“你侍寝的事儿我已经知道了。”秦素见他站好,突然来了一句。原本便心颤的容青,转瞬便膝盖一软,又伏在地上,头顶着柔软的毛毯,听着上头半点喜怒不露的声音接着道,“陛下兴之所至,你不过是守了本分,这些我都是知道的。我非武氏,不会因此苛责与你,但同样也不会因此厚待与你。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谢……谢娘娘宽宥之恩。”容青原本提在在半空的心,立时便慢慢落下了大半,连手指也恢复了知觉。每次看见那几块金子,他的心都乱得很。秦素此言虽是敲打,但对他容青来说却算是宽慰了。
原来他并非与众不同,不过是陛下兴之所至,一时碰上了。只要日后碰不上,他便还可如以前一样,默默无闻。
“这宫中新进了人,日后必也要遣人放人。你是出去不得了,日后便跟清鹤学着,在内室伺候。”秦素见容青送了口气,静静道。
说完眼看着容青又僵直了身子,连呼吸都止住,心里一软,把后面那句又补上了,“等陛下在时,你便自回房候着,不要出来。你可明白?”
“是,奴婢谨遵娘娘教诲。”容青这才放下了心,又忆起公公往日的教导,跪在毯子上实实磕了两个头,很是真挚。
旁边默立许久的清鹤见此抿了抿唇,低眉垂眼只作不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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